乘着春风

南门书丁

乘着春风

早起，天色已然透亮。拉开柴门，微凉的新风缕缕吹来。洗净矇眬的眼睛，试试腿脚也还灵便。升起烟火，一村添了生气。

就要出门上坡了，细心地经营那些从籽粒中长出来的小苗，开始了我们最勤劳的春耕。

墙角的鸡仔啾啾地尾随而至，让它们蹭着脚尖，跳出门槛，和母鸡一起觅食。春天等不得慵懒的睡意，早早地把太阳送出来，我们倒履相迎。此刻，染得山尖树梢痒痒地发芽，又映着小塘透明清亮的水色。春的早晨，山野里抽出嫩嫩的绿意，一条一条，一丝一丝迎风而舞。

最喜，门前的油菜花开了，看那片片金黄铺开，远接云天，晃了眼睛，又乘风送来缕缕清香，扑鼻透心，醉意满满，怎不教人的骨头里，油然升起那股勤奋的动力呢。

最喜，浅浅的寒意中升起了阳和，喜鹊早早地飞来了，在屋后的树上闹春。哪等得光阴从风中消去，得分分秒秒地走向属于我们的乡村，真真实实地深吸，那属于我们的清风哩！

春，来得不早也不晚，小鸡仔正好在阳春出来。它们追逐母鸡的样子，就像我们追随母亲的温暖，追随家乡的温情。它们稚嫩得不知所措的鸡爪，立足未稳，只为觅食，踩到哪都可以。而它们未丰的羽翼，和祖辈给我们缝补的衣服一样，尽管没有密不透风的遮挡，却也护着我们感受得到的体温。

恨它们，那些不听话的爪子，把本就粗糙的茅屋，刨得尘灰满地，还要在门坎上留下片片毛羽。用竹篙拍了拍，它们跳得更高了，看来只有棍棒底下，它们还真的成长得快啊。

也喜爱它们，再等几个月，就会长大，该下蛋的下蛋，该打鸣的打鸣，人类学不来的语言，从它们的嘴里出来，异常欢快动听。赶它们到院边吧，以虫为食，捡泥果腹，丛篱间伸出来的小花小草，被它们啄了，还会长出来。

不安分的闹山雀眼红，盯着花芯和香草里的小虫不放，它们本无争的，皆是声气相投。

农闲和农忙，都正是时候。昨日自地里晚归，疲倦的鞋靠着墙，静静地息了一夜，附着的泥土沾了些细细的草絮。屁股倚着檐下冰凉的石坎，把鞋带解开，一只一只地抠干净，再把泥巴抖下，捧进菜园作土。汗水浸过的袜子，很牢，还未破洞。揉了揉，拉一拉再穿。把鞋带打结，才发现酸劲十足的双手，褪下了一些老皮。稍稍用力弯转，全身的骨节便焕发了韧劲。

何不，舀出一碗甜酒酿子，放锅里化水，架于柴火之上煨开，再把糯米面揉搓成圆圆的颗粒，丢进锅里煮得熟透了，飘起来，舀出吃上两大碗呢！又何不，在铁锅里煎一坨猪油，敲两个鸡蛋调匀，炒出一大碗包谷饭，蹲在屋檐下，边吃边夹些饭粒，逗逗小鸡仔呢！

太阳、月亮、山谷啊，你们不要嫌弃我们的补丁，倘衣裤都平整了，谁还为你们种田种地，倘身上都一尘不染了，谁还为你们修造梯梯坎坎。肩膀上的补疤，是为了把衣裳添厚实一些，用来防寒，也垫着扛柴——身上的补疤，还可以遮丑。故而不忍扔掉，因为补上了一个疤，就当换了一件新衣。

微风、小草、鲜花啊，你们不要嫌弃那一碗甜酒粑，因为那是乡人用土生土长的粮作，精细地酝酿出来的美味。这醉人的香，绵长不绝，为我们蓄积无尽的力气，可与风比柔和，可与草比清香，可与花比浓酽。这甜酒粑啊，到了城里就那么精贵，若不是劳动的心灵手巧，哪来城里温馨的烟火。

小鸡、小鸟、小虫啊，你们不要嫌弃那一碗油炒饭，哪怕简单得仅有油盐，靠它果腹，更练就了农人的身子骨。当我们饿得饥肠辘辘的时候，蹲到地上，息一口气，想着这碗饭来之不易，哪有不费力气就到了嘴边的食粮呢。实实在在地得来的那一箪食、一瓢饮，来劲，提神，馋涎欲滴。

一口老井，卧于山腰，清泉自石孔汩汩流出，长年不竭，就是天干得厉害的年份，都未中断。它不带大的声响，这样一滴一滴地，把山里的孩子养大，把山里的壮年养老，把山里的姑娘养成山外的媳妇，把山外的姑娘养成山里的婆婆。

这井水源于山顶，那些茂密的木草以及泥土，把天上之水汲来，在地层中过滤了千万遍，沿未曾漏水的罅缝，一溜下来，淌到井里。

是谁挑上木桶，到井里盛满山泉，一路颤悠悠地担回家，躬身烧火做饭呢？又有谁还在地里弯腰，劳作得口干舌燥的时候，美美地掬上一捧清泉渴饮，全身通透着清幽的凉意呢？

从乡间到街市上那段走路读书的岁月，一路上有六七口井。说是六七口，因为有的离路远，有的离路近，有的沿用下来，有的经年后干涸而被遗弃甚至填平了。

这些水井有的存续上百年，有的也就管了十年、二十年，先人们抠了好厚的地皮掘井汲泉，度过了一代又一代的岁月。井泉如大地的乳液，涨水时丰满，天干时枯去，或盈或缩，自流无声，养着芸芸众生，又养着大地，默默地传递天上恩、地上情。

走路读书的娃儿，到了井旁，折一片树叶做瓢，身子从井口弯进去，把瓢形的树叶支到水里舀水，再出来，站着喝，让清泉把喉咙和肚子清凉得透了，才不大舍得地离开水井。如今琢磨这“水”字，就真像那地壳中流淌的精灵，直直而下，在石壕里成了水沟，积水成氹，轻轻荡起圈圈涟漪。井底的石头弯弯曲曲，凹凸崎岖，好比山脊、峡谷、平地。

街市与乡间的往来，不仅是换取，还有互补。想想，劳作换得了布料，读书换得了养料，闻着书卷里浸出来的“民亦劳止，汔可小康”的墨香古韵，也是汗水换来的。

伴身好几年的草帽今年还用，有它为我们顶着烈日和风雨，我们就好好地低头种地。带上我们的锄头，翻开那片潮湿的泥土，往窝里丢进肥料，待些时日，温室里的小苗就要搬迁到来，在这里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不忘，牵上刚学会走路的嫩牛，放它到山坳里，由它自在地吃新草。不时，看它一对小牛角，轻轻朝树桩撞去，来回地摩擦树皮，惹得没有掉下的冬叶飘飘而下。

请不要嫌弃这些叶儿，它们恰是四季里谐调的音符，为我们传递温情，勿翦勿伐。再有，跟着主人追山的狗儿，懂得结草衔环。它早已放下了狂野，此时正趴在阳光下，离主人不远，乖乖地等待主人收活下山。

低头种地，土地在我们的脚下。瞧得见眼下的方寸之地，自然真切得多。有一坨泥没有整理周到，锄头伸过去弄好，不等时候。亲眼看见出土的嫩芽，不用呼唤，自有春风，你朝它低头微笑，轻轻扯去杂草，它就好好地成长。

抬头，本心流淌的希望，和就要收获的果实两相凝望，近在咫尺；还有远方扑向近前的稼禾，又满心满意地朝我们弯腰哩！低头，得耕一方土地；抬头，又见一川阡陌；仰望，可摘一秋云天。

牲口低头朝下，吃到最好的草；大树低头朝下，吸收最好的养分；河流低头朝下，赢得广阔的海洋。低头，或许为更好地抬头。你看那，屋檐的雨滴朝下，练就了穿石的功夫；太阳的光芒朝下，布下了恩泽，让万物共享；车轮朝下，在风驰电掣中迎接将要抵达的梦想。在不紧不慢的烟火里，马蹄或可以追逐和停留，它没有俗不可耐的分界，唯有奋力前行，春风得意。守得我们的方寸，总可以在俯仰之间耕云种月，方得始终，恰是浑然天成。

秋后的穗粒，俯拾即是。很远的地方，抬头就到了。

农时不误，四时有序。风吹过了还会来，可那远流的春水不回还。乡下的日子里朝乾夕惕，读书，翻地，放牛，歌唱，皆随性而得。

不急不躁的日子，何不在不远不近的时空里，用勤劳的双手添一把淑气韶光。抬眼望向连绵的高山和宽阔的田野，何不用踏实的双脚，踮一段心安理得的梦想。因为春风，总会把粗糙变成碗里的细腻，那些酸痛，化作浅饮的醉意。

待有止时，可放下农具，提上酒壶，骑马或车行，翻越山冈，看看市间熙熙攘攘，沽酒一场。或有，河对岸应声而语，相呼走动。扁舟去来，只有薄礼，亲情依依，唱和不拘。

总会记怀，跋涉的日子里处处风高石马。勿须苦叹，朝着幸福的路上每一步都需要打磨。寄望春风，刨干净碗里的最后一口，再饮一瓢凉水，挎上贴身的背篓。乘着春日载阳，出门追赶仓庚有鸣的光景。

要忙的事情还多，采茶，收割菜麦，挖洋芋，薅草，脚不沾地。为秋收冬藏，闲时打扫屋角，塞上鼠穴，抹去木器陈灰。又砍竹削篾，编好筛筛箥箥，搓绳勒索，就要有模有样地采收。埋头，读有字里行间。仰头，耕得高山行云。

行家里手们，谁不在当初就想当个状元郎。遍尝酸甜苦辣之后，往往苦尽甘来。

花开时节处处香

石磨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这片土地给了我们筋骨

就要开启我们的春耕

对河两岸山水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