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 骠

蝉鸣

我七岁那年，山里的冬天特别冷。屋檐下挂着的冰棱足有半尺长，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父亲在三十里外的供销社工作，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母亲每天天不亮就去生产队挣工分，天黑透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家里常常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条叫千骠的老黄狗。

千骠是父亲三年前从邻村抱回来的。那时它才两个月大，毛茸茸的一团，像个小绒球。父亲说："狗是看家的，得取个威风的名字。"于是就叫它"千骠"，意思是像千里马一样骠悍勇猛。我那时还小，总把"骠"字念成"标"，父亲每次听到都会纠正我，可下次我还是会念错。

记得第一次见到千骠时，它怯生生地躲在父亲身后，只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我蹲下身，伸出手轻轻唤它："千标，过来。"它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挪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碰了碰我的手指。那一刻，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动了。

三年过去，当初的小绒球已经长成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狗。它的毛色是黄中带灰，脖子下面有一圈深色的毛，乍看像狮子鬃毛似的。平时它的耳朵耷拉着，尾巴向右卷着，但只要一有风吹草动，耳朵立刻竖起，尾巴绷直，活像个随时准备冲锋的战士。

那是个阴沉的早晨，母亲临出门前照例嘱咐我："别乱跑，写完作业就在家待着。"我点点头，看着母亲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千骠蹲在门槛上，目送母亲走远，然后转身回到我身边，用头轻轻蹭了蹭我的腿。

"又只剩我们两个了，千标。"我蹲下来抱住它的脖子。它温热的身体传来阵阵暖意，驱散了我心里的孤单。

我坐在堂屋的矮桌前写作业，千骠就趴在我脚边。它的呼吸均匀而温暖，偶尔会发出轻微的鼾声。屋外偶尔传来几声鸟叫，除此之外，整个山村安静得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

"汪！汪汪！"

千骠突然站起来，耳朵竖起，冲着门外狂吠。我吓得铅笔都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千标？"我战战兢兢地问。

它没有理会我，继续冲着门外叫，然后猛地冲了出去。我赶紧跟上，看见一个背着竹篓的陌生男人站在我家晒场边上。

"你是谁？"我壮着胆子问，同时抓紧了千骠的项圈。

那人堆起笑脸："小朋友，别怕。我是收鸭毛鹅毛的，你家大人呢？"

"我娘出工去了。"我警惕地回答。

"哦，那你能给我碗水喝吗？走了半天路，渴得很。"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你等着，我去倒。"

我转身进屋倒水，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刚拿起水瓢，就听见千骠发出一种我从没听过的凶猛叫声，紧接着是男人的惊呼声。我赶紧跑出去，看见那人正慌慌张张地把我们家晾晒的衣服往竹篓里塞，而千骠已经扑了上去，死死咬住了他的裤腿。

"抓贼啊！"我大喊起来。

那人吓得脸色煞白，扔下衣服和竹篓就跑。千骠追出去老远，直到我喊它才回来。那天晚上，母亲破例在千骠的饭里加了两片腊肉。千骠吃得津津有味，尾巴摇得像拨浪鼓。

夏天的一个中午，乌云突然遮住了太阳。我家养的二十多只鸡正在杨梅树下觅食。我正在屋里看书，忽然听见外面一阵骚乱。鸡群发出惊恐的"咯咯"声，鸭群也在稻田里"嘎嘎"乱叫。

我跑出门，看见一只巨大的老鹰正扑向我家那只最威武的大公鸡。老鹰的利爪已经抓住了公鸡的背，眼看就要带着猎物腾空而起。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黄影从柴垛后闪电般冲出——是千骠！

它像离弦的箭一样扑向老鹰，发出震耳的咆哮。老鹰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到了，爪子一松，大公鸡趁机挣脱，扑棱着翅膀逃开了。千骠还不罢休，追着老鹰跑出老远，直到那猛禽彻底消失在天空中。

获救的大公鸡惊魂未定，竟然走到千骠身边，用头轻轻蹭了蹭它的腿，好像在道谢。千骠只是轻轻摇了摇尾巴，然后回到我身边，像往常一样安静地趴下，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我蹲下来抱住它，感觉到它的心脏还在剧烈跳动。"千标，你真棒。"我轻声说，它舔了舔我的手，眼神温柔得不像刚才那个勇猛的战士。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千骠成了我最忠实的伙伴，也是我最可靠的保护者。每天早晨，它会送我到村口上学；下午放学时，它总能在山路上准时接到我。我写作业时，它安静地趴在一旁；我上山摘野果时，它在前面开路；我难过时，它会用头蹭我的手；我开心时，它会跟着我一起在田野里奔跑。

那年冬天，千骠已经十一岁了。对一条狗来说，这已经是高龄。它开始变得不爱动，常常一整天都蜷在它最喜欢的柴垛旁睡觉。有一天，我发现它连最爱的骨头都不吃了，只是无力地摇摇尾巴，用黯淡的眼神看着我。

"娘，千标是不是病了？"我焦急地问母亲。

母亲摸了摸千骠的头，轻声说："孩子，千骠老了。"

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固执地守在千骠身边，给它喂水，抚摸它的头，跟它说话。它偶尔会睁开眼睛，微弱地摇摇尾巴，但越来越没精神。第三天早晨，我发现它的身体已经变冷了，但表情很安详，像是在睡梦中离开的。

我在屋后的小山坡上挖了个坑，把千骠小心地放进去。它的毛还是那么柔软，只是没有了温度。我一边填土一边哭，泪水滴在新鲜的泥土上，形成一个个深色的小点。最后，我在坟上放了一块平整的石头作为标记。

那天晚上，我梦见千骠像从前一样朝我跑来，尾巴摇得像拨浪鼓，眼睛亮晶晶的。我蹲下身抱住它，感受到它温暖的体温和熟悉的气息。醒来时，枕头已经湿了一大片。

多年后，我离开了那个小山村，到城里上学、工作。但每次回到老家，我都会去屋后的小山坡看看。那里早已草木葱茏，但我总能一眼认出那个小小的土堆——我的千骠在那里长眠。

现在的孩子们很难理解，为什么一条狗能在一个孩子的心里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他们不会知道，在那个物质匮乏、亲情缺席的童年里，千骠给了我多少温暖和勇气。它不仅仅是一条狗，更是我童年最忠诚的伙伴，是我心中永远的英雄。

站在山坡上，微风拂过面庞，我仿佛又听见了那熟悉的"汪汪"声，看见一道黄色的身影从记忆深处朝我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