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黄牛坪上的吴家人》</p><p class="ql-block">晨鸡初叫时,山间的雾气还未散尽。昏鸦争噪处,朝霞已经染红了东边的云彩。站在家乡黄牛坪的山巅,脚下的红土地依然熟悉,已不是小时候绿油油的麦田,那是长满杂草小树的荒地,远处的盘山公路却已经铺上了混泥土,不再是我们当年走时的黄土路了。三十年光阴,在这眺望中忽而缩短,忽而拉长。</p><p class="ql-block">我们这一代人,七零后、八零初的农村子弟,大多只读了个小学,能上完初中的都算"文化人"了。教室里斑驳的土墙上,"知识改变命运"的标语还历历在目,可没等毕业证到手,南下打工的风就已经刮进了山村。最先出去的吴家老大老二过年回来时,脚上的皮鞋亮得能照见人影,口袋里装着个会唱歌的"大哥大",这些都在无声地召唤着我们。</p><p class="ql-block">收拾行囊那天的情形,至今想来仍觉恍惚。母亲连夜烙了二十个麦面馒和全家人都舍不得吃的十几个煮鸡蛋,用胶口袋包了又包;父亲蹲在堂屋的秦凳(长四米六宽五十五公公分的大板凳)上抽了一宿的叶子烟,天亮时偷偷往我裤兜里塞了皱巴巴的三十块钱。解放鞋是新买的,走起路来咯吱作响,像是在替我们向这片土地告别。</p><p class="ql-block">渠县县城南下的火车永远拥挤。我们像沙丁鱼般挤在车厢连接处,身体随着铁轨的节奏摇晃。大卧铺里混杂着汗臭、脚臭、泡面味,却挡不住年轻的心跳。邻座的老乡哼着《外面的世界》,歌声在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中时断时续。有个戴眼镜的姑娘在读《平凡的世界》,书页已经翻得卷了边。夜里,我们轮流站着睡觉,生怕一闭眼行李就会消失。</p><p class="ql-block">广州站的霓虹灯晃得人睁不开眼。出站口挤满了举着牌子的招工人,他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喊着"电子厂招女工"、"建筑工地要小工"。我和同村的吴四攥着写有地址的信封皮,在方言的海洋里像无头苍蝇般乱撞。有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说要带我们去好厂子,结果走了两个小时,来到一个铁皮搭的作坊,里面散发着刺鼻的胶水味。我们转身就跑,在街头流浪了三天才找到老乡。</p><p class="ql-block">电子厂的流水线永不停歇。我负责给电路板插元件,动作必须快得像机器。组长手里的秒表随时可能出现在身后,慢一秒就要扣钱。中午休息半小时,我们蹲在厂房后门啃冷馒头,就着老家带来的辣酱。晚上八人一间的宿舍里,上铺的广西妹子总在哭,她说想家想得睡不着。三个月后,我的手指已经能闭着眼睛准确找到每个元件的位置,就像它们长在了我的神经末梢上。</p><p class="ql-block">家具厂的粉尘无孔不入。口罩发下来时已经破了洞,木屑还是钻进了鼻孔。晚上咳嗽时,痰里带着细细的木丝。福建籍的工头克扣工资,我们十几个老乡联合起来罢工,结果被保安拿着铁棍赶出了厂区。在街头露宿的第七天,我在天桥下遇见了同乡的李三,他说纸品厂在招人,虽然工资低些,但"比吃木头灰强"。</p><p class="ql-block">暂住证查得最严的那年,我们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有个深夜,我和三个工友翻墙逃进一片坟地,蹲在墓碑后面大气不敢出。手电筒的光柱从头顶扫过时,我紧贴着冰凉的石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吓人。但总比派出所的收容所强——去年被送回去的老刘,再也没能回来。</p><p class="ql-block">建筑工地的烈日能把安全帽烤软。我绑着安全带在高楼外墙上贴瓷砖,风吹过来时,身体像片树叶般摇晃。午饭时躲在阴凉处,工友们比谁身上的盐渍面积大。河南来的老赵中暑摔下去那天,救护车来得太慢,他的血在水泥地上洇开,像朵诡异的花。晚上工棚里没人说话,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呓。</p><p class="ql-block">当上保安后,我终于穿上了像样的制服。虽然只是站在厂门口检查证件,但至少不用再透支体力。有个下雨天,我拦下了没带工卡的打工妹,她哭着说刚被炒鱿鱼,行李还在宿舍。我偷偷放她进去,结果自己被罚了半个月工资。过年时收到她从老家寄来的腊肉,几年后才知道她后来在服装厂当了小组长。</p><p class="ql-block">三十年间,我辗转二十多个城市,换过十几份工作。电子厂、家具厂、纸品厂、建筑工地、保安岗亭......每个地方都留下一点青春,却带不走半分产业。最苦的时候,三个馒头分两天吃;最想家的时候,对着公共电话亭哭得说不出话;最绝望的时候,站在天桥上看着城市的灯火,想着跳下去会不会像片落叶一样无声无息。</p><p class="ql-block">如今站在黄牛坪上,山下的新农村楼房闪着刺眼的瓷砖光。当年一起出去的伙伴们,有的成了小老板,在县城买了房;有的永远留在了异乡的建筑工地;大部分像我一样,带着一身伤病和薄薄的积蓄回到故土。我们的子女大多不愿听这些"老黄历",他们刷着短视频,谈论着我们听不懂的网红和电竞。</p><p class="ql-block">暮色渐浓时,山风送来远处广场舞的音乐。那些欢快的节奏与我们无关,就像当年城市的繁华与我们无关一样。裤袋里的老年机突然响起,是在外地打工的儿子打来的。他说今年春节要带女朋友回来,女孩是大学毕业生,在互联网公司工作。我望着远处蜿蜒的公路,突然想起那年离家时,母亲站在路口的身影,瘦小得像个剪影。</p><p class="ql-block">下山的小路已经被杂草淹没,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时被突出的树根绊到。这双腿走过大半个中国的土地,如今却在自己的家乡走得踉踉跄跄。村口新修的文化墙上,"乡村振兴"四个大字金光闪闪,下面是一排我们这些"返乡创业典型"的照片。我的那张是去年拍的,当时镇里领导说要有"奋斗者的精气神",摄影师让我把皱纹笑得更深些。</p><p class="ql-block">回到家,老伴正在厨房炒腊肉。油烟机轰轰作响,盖过了电视里经济腾飞的新闻。柜子上摆着孙子用乐高拼的机器人,那是他去年暑假留下的。我翻开旧相册,里面夹着泛黄的车票、厂牌和暂住证。这些纸片轻飘飘的,却承载着我们这一代人最沉重的记忆。</p><p class="ql-block">窗外,最后一缕夕阳照在黄牛坪的山脊上,那轮廓与我离家时一模一样。只是不知道,在某个遥远的城市高楼里,会不会也有年轻人正望着夕阳,想起他们家乡的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