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窗外的朝阳簌簌落在书桌的砚台边,我望着晨起习书毛边纸上一行行墨迹,笔尖悬在空中迟迟动不了。几十年断断续续临帖,总在"蚕头燕尾"里打转,直到九十年代中期,我在花冲公园旧书摊遇见那本泛黄的《舒同书法集》。封面上"马背书法家"五个字像铁钩银划,勾划出业余书者的传奇 。是啊,在这圈子文化盛行的年代,毛泽东、郭沫若等,论写字,都被划入业余圈子。舒同先生能不被某些人称之为业余吗?以至本人习书,断然只能在门外寻觅。</p><p class="ql-block">初识舒字是在老电影里。战火连天时代,抗大校门斑驳的匾额上,"团结紧张"四字如列阵将士,筋骨里藏着弹痕的刚硬,笔锋间又有春草萌发的柔韧。这哪像是出自省委书记之手?分明是战马踏碎砚冰时,马蹄铁与冻土碰撞出的金石之音 。想起自己文革时期初执毛笔时的笨拙,竟与那位在芭蕉叶上练字的江西少年有了时空叠影:他用笋衣蘸染坊废水,我用旧报纸写魏牌、黑体字;他在马背上以指代笔,我在公社院墙上用大排笔刷大幅标语 。每次笔尖颤抖时,总想起舒同五岁临池的竹麻笔,那截浸透黄栀子汁的竹管,是否也曾在寒夜里被稚嫩的手掌握得温热?</p> <p class="ql-block">真正读懂"七分半"的奥义,是在和平建设年代,一个农家子弟,在合肥教育学院上学期间,某个晚自习临写《沁园春·雪》时。当笔锋在"山舞银蛇"处突然凝滞,忽然记起舒同晚年挥毫的场景:褪去将星的老者俯身丈二宣纸,笔杆压得低低,像握着他最熟悉的驳壳枪 。颜体的方正里糅进篆籀的古拙,柳骨的清劲间渗入草书的飞扬,恰似子弹穿透钢板时迸发的火花。我忽然明白,所谓"楷行草篆隶各取一分" ,实则是把半生烽烟都化作了笔墨的呼吸。那夜雨声如战鼓,墨色在宣纸上晕染开时,竟恍惚看见1930年赣东山区的篝火——年轻的县委书记蘸着锅灰水,在树皮上写下《"中华民国"之真面目》,每个字都像掷向黑暗的投枪。</p><p class="ql-block">最动容是那张泛黄照片:延河边的土墙上,"打土豪分田地"的标语字大如斗,石灰水顺着土坯裂缝蜿蜒,像极了书法中的飞白 。原来真正的"屋漏痕"不在法帖里,而在马背颠簸时手指划破的裤腿,在策反行军时疾书的信笺,在暴雨中护卫墨迹的身躯。想到这些,我的笔尖不觉松动,那些拘泥于"逆锋起笔"的焦虑,突然化作信笺上自在流淌的线条。想起1948年冬的淮海战场,舒同伏在吉普车引擎盖上起草劝降书,车灯映着雪片纷飞,墨汁在零下二十度的寒夜里凝结成冰,他却用体温焐热毛笔,写下改变战局的十四行 。这般生死场中的从容,让我的临帖忽然有了温度。1978年招生制度改革,我考取霍邱师范中文班,学校墙壁上的学习园地,每学期两期20多张四尺整张的白光连纸,应是我晚自习课后,连续夜晚加班用毛笔放大出来的。</p> <p class="ql-block">舒同的字不仅是武器,更是渡人舟楫。1936年陕北的窑洞里,舒同代中央致信前清翰林时,狼毫在麻纸上沙沙作响,既要有庙堂气象震慑宿儒,又需存江河气韵暗藏赤诚 。当老翰林捧着信笺连叹"共产党有人才",或许正是那笔锋里刚柔并济的智慧叩开了心扉。这种笔墨的穿透力,在我为社区题写春联时忽然领悟——社区老者摸着"福"字圆润的收笔说"看着心里暖和",原来书法真能架起心桥。</p><p class="ql-block">每每路过机关、社区宣传栏时,总要在"踔厉奋发"的舒体大字前驻足。这些电脑集字虽失却了手泽温度,却仍能看见颜筋柳骨撑起的脊梁 。想起舒同坚持不办个展,却将毕生墨迹捐给家乡;拒绝收徒,却把字体送入千家万户的电脑。某个清晨突然发现,自己临摹的北齐碑刻,竟在不经意间也有了金石铿锵。那日阳光斜照书案,笔锋游走时忽然懂得:真正的传承不在琉璃展柜,而在市井巷陌的招牌里,在孩童描红的作业本上,在每个普通人提笔的瞬间 。我坚持不以写字取酬,社区活动中心,街头餐饮店包厢,凡有需者,我免费相赠。每年到社区、到企业、到乡村,义务写春联务。把书写填进日常生活。</p> <p class="ql-block">今年春节前整理书房谢,翻出近年来自己创作、参加各类展出的50多幅装裱好的书法作品,郑重将其掛上郊外方圆书舍的墙壁上,滿屋生辉,文墨馨香。忽然懂得:书法从来不是庙堂里的贡品,而是每个执笔者与时空对话的印记。舒同用子弹壳作镇纸,我用喝茶水杯压宣纸;他在战壕里以木炭写捷报,我在会议纪要草稿空白处练笔法。原来横竖撇捺间,明析出一个人突围平庸的轨迹 。</p><p class="ql-block">深夜临写舒同晚年所作的《战地黄花》,忽见落款处有淡墨修补的痕迹。查资料方知,这是老人在牛棚里的作品——纸是糊墙的旧报纸,墨是锅底灰调井水,红卫兵撕碎的残稿,被他悄悄拼贴成新的篇章 。笔锋在"花"字最后一捺突然震颤,仿佛看见老人就着铁窗月光,将满腹郁愤化作纸上苍劲。这种在绝境中依然提笔的倔强,让我对天鹅湖居住地十来平方米书房那沓练废几成山丘的宣纸忽然心生敬畏,每一道或粗拙或精细的墨痕,都是填滿我人生沟壑的坚质石材。</p> <p class="ql-block">我曾在舒同博物馆里徘徊,玻璃柜里陈列着1942年莱芜战役的笔记本。炮弹熏黑的纸页上,作战方案与《兰亭集序》临摹交织,枪械草图旁题着"民为贵"三个篆字 。讲解员说这是将军在指挥间隙练字,我却觉得这是他保持清醒的方式——当炮火撕裂天际时,唯有笔尖的提按能丈量人性的尺度。归途高铁上,我掏出随身携带的《圣教序》,第一次发现王羲之的"怀"字,竟与舒同策反书信中的"诚"字有着相似的弧度。</p><p class="ql-block">一日晨练,在政务区市民广场遇见练地书的老人,清水为墨,砖地为纸,正写着舒体毛泽东词《沁园春.长沙》。问他以什么途径临舒体,老人笑着对我说:儿时在电影里、学书时在字帖里,电脑普及后在字库里,舒体随处可见,深深刻印在脑海里。忽然想起舒同晚年捐赠作品时说:"书法是长在人民土壤里的庄稼" 。战争、和平都能粹练圈外的书法爱好。如今,因体制因素,一批所谓为专业书家,因专其站位文联、书协的平台而自诩“圈内”。以舒同先生代表的“圈外”书家,上溯先贤,史料告诉我们,业余写字更是盛开的玫瑰,只要生活之烟火浓郁,自然美不胜收。时下,确有“圈内”书家;可是,这些人,没有社会生活舞台的锤炼,历史能记住你吗?</p><p class="ql-block">袁文长二0二五年四月九日于天鹅湖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