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抑郁症（三）

黄少群

表哥先是有意以憋尿达到自行了断的目的，至下半夜腹部疼痛之难以忍受，已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其时他已无法自主排解小便了。在那极端疼痛的时候，因为想借憋尿浸泡肝脏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表哥仍在苦苦坚持着，没有惊动他人去求医或减轻自己的痛苦。

其实，表哥在儿时听到的那个关于憋尿死人的故事，或许有夸张的成分。但如果真的膀胱破裂，即使不致于夺命，也是难以收拾的局面。

那个漫长难捱的夜晚，肯定令表哥毕生难忘。表哥说，在万般无奈地躺在床上忍受着腹部的疼痛时，他不时在心中反复哼唱着一首老歌，似乎是希望歌声的旋律，能分散自己对腹部疼痛的注意力。

但心中的歌声有时又被头脑里产生的幻觉取代。当抑郁症的病情特别严重的时候，幻觉内容夸张的程度简直可以超过任何大片。表哥在幻觉中看到了什么？这里暂且按下不表。

产生幻觉和在心中哼歌没有减轻表哥承受着的憋尿之痛，那个夜晚对他来说分秒难捱。但其时他却认为，坚持下去，挺过去，就能结朿生命，一了百了。

或许没有强烈的碰撞，膀胱并不那么容易破裂，而当它过度蓄滿尿液，因膨胀产生的痛苦，却是难以想像的。应该是在凌晨四点多钟的时候，在对面儿童房睡觉的表嫂发觉表哥似有呻吟声，想起了昨晚睡前睡后，都没见过表哥上过卫生间（其实表哥是在昨晚晚饭后，出现尿等待之后，便没有排过尿）。

表嫂马上过来问道，你呻吟是哪儿疼痛？怎么不见你起床小便？但见表哥表情痛苦，眼晴半闭，好像已无法回应。表嫂见状，又叫了几声，表哥仍无回答。表嫂几乎哭出声，大喊道：老公啊，你怎能够这样？！

声音惊醒了女儿女婿。这时表嫂发现丈夫下腹部鼓圆，果然憋尿了。立即指挥说，马上应送去医院导尿。表哥女儿马上用电话联系了我，还叫了两个亲戚来帮忙。

凌晨的街道畅通无阻，作为援兵的我和那小青年火速赶到。表哥已不能自主行动，脚软手软地任人摆布。我们几个人把他架到隔壁的卫生间，瘫坐在马桶上的表哥，依然排不出肚子里面的尿。情况如此，只能马上送医院了。

给精神病医院打电话要救护车，意外地被告知，精神病人入院，严重的得请公安部门的车送去，不然就得自己送。兵贵神速，表哥被女婿背上后放到有靠背的椅子上，抬进电梯，到达车库再抬到女婿车上，马上启动前往医院。

到医院时，天快亮了。想不到一直拖着不想住院的表哥，终于以这样的方式住进了医院。吊针，服药，导尿，医院立即採取了各种必要的措施，竟然立竿见影。到医生查房的时候，表哥的精神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

导尿成功，腹部锥心之痛完全消失，表哥犹如摆脱了魔咒，甚至连抑郁症也好像没有了踪影。或许是本来以为会被疼痛折磨致死，想不到问题迎刃而解，使表哥心情格外轻松；再加上药物发挥了作用，焦虑和抑郁一时被抑制住了。两者之叠加，产生了超乎想象的效果。我们甚至有了表哥的病可能好了，顶多住两三天便可出院的乐观情绪。

病床上的表哥恢复了往昔的神态，一反常态地近乎侃侃而谈，仿佛要把前段时间少说的话补回来。

他回想起昨天的经过，颇有感触地说，我像一件被尘封泥罩、面目全非的器物，本来已到了它应该去的废品站或垃圾堆里，却又被捡回来彻底地擦洗得一干二净，光彩重現，价值犹存了。是啊，垂危的生命遇到点石成金的救治，不正是这样的吗？

表哥还坦言，前些天得知三位朋友要远道来探望他，心里便焦虑不安。想到病中的自己将给老友们留下很糟糕的印象，想到自己难以应付聚会时的无拘无束的交谈，想到自己将无能力尽地主之谊，这次见面一定令自己十分难堪等等。他几乎把全过程的每个细节都想到了，又深感自己没能力去应对。问题越想越多，焦虑越来越严重。

焦虑，是抑郁的孪生兄弟，它对患者来说，是很可怕的情绪。它把将要碰到的每件小事都当成天大的事，因而心神不安，从而又加深了抑郁的程度。在表哥看来，朋友来访的结果正如他所料，很糟糕。这便是昨天他在朋友走后病情急转直下，幻觉出现，到了晚上更是排尿困难，索性顺势而为，想憋尿而终的原因。而选中以憋尿的方式来终结自己的生命，可能是选中了它的死相不会太难看，能够全尸，又不用惊动他人引来围观。但令表哥想不到的是，憋尿是如此疼痛，简直像把人架在火炉上烤一样难受，而且持续的时间超长，其实并不是寻死的好方式。

滔滔不绝的表哥，自然也谈到了昨天夜里的幻觉。幻觉与做梦不同，有些梦是很模糊且容易忘记的。而产生幻觉时，其本人应该就象是在看一部电影，比做梦的印象清晰多了。

表哥在自己的幻觉中观看到的无异于一部恐怖大片：银幕上出现的是一套大约在五楼的房子。房子的两道外门都开着，里面一片死寂，但已隐约有一股异味。表哥见到有两个人爬楼梯上来后，匆匆进入屋里，其后便没再出来，外面也听不到什么动静。

在表哥看到的“电影”（即幻觉）里，原住在屋子里的三个人（应是一家子吧）早已倒毙于地，三具尸体一个接一个地摆在地上。因为这里出现了亘古未有的怪象：任何人接触到首先死去的人，马上便倒地不起，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因此住在该房子里的人中，有一个莫明其妙地死了，屋里的另外两个人随后因移动尸体而与之产生接触，随也瞬间毙命，倒地不起。屋子里的三个人就这样接二连三，连他们自己都不明不白地倒在地上了。

请注意，尸体能致他人接近或触碰之即死的情况，在現实中是不可能出现也无法解释的事，仅存在于病人的幻觉之中。

随后，房子里又来了两个人来，应是来看为什么联系屋里三个人都得不到回应，可能一人先去动了屋里的尸体，如触电般倒下之后，第二个马上去拉他的同伴的手，也在瞬间趴倒在地。这时屋子的地面便已摆着五具尸体了，但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

死者失联，亲友寻找，其中找到这所房屋来的人，又因为尝试去拉动或移动地上的尸体，在接触的瞬间毙命。而来找人者络绎不绝，然后都因接触尸体而在瞬间倒地死去。这样，与尸体接触即死的悲剧也就频繁地重演着……。于是五楼的尸体从房间里开始连接出来，直至楼梯口，又一具连着一具地沿着楼梯往下伸延着，出了小区之后，因接触尸体而成为尸体的越来越多，其连接已形成了辐射状。尸体开始叠加，使人联想起了某些战争期间大屠杀的画面，尸横遍野，堆积如山。

但活着的恐慌的人们，仍在为寻找自己突然间失联的至爱亲朋前赴后继，人人中招，而且任何死去的人都没有来得及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导致更多不了解情况的人前来寻人，每一个来者又间接或直接地接触了尸体，然后也变成了尸体……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