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日一旬1

阳光海岸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1月9日 周一 晴</div>才短短三天,我感觉过了一段好漫长的人生。我从大陆来到了一座海岛上,乘坐了两趟飞机,顺利过关,心境一片明朗,仿佛开启新的人生。坐在深圳机场宽敞明亮的出境候机大厅里,感觉大厅格外光明璀璨。入境日本,中国来的旅客都要落地检测。第一次感受到日式服务的细腻周到,全程引导无死角,唾液检测的方式也让被戳惯了喉咙的我感受到尊重。在等待结果的一个多小时里,我与一位上海过来的女士聊着出国的动机和感受。她在封城的绝望里,在骤然开放后痛失亲人的悲痛里,在孩子教育无尽内卷的焦虑里,她毅然选择在四十多岁的年纪抛家舍业,决绝东飞。<br>领到行李,我开始接受来到日本的第一道考验——怎么样独自从机场到宿舍。东京的轨道交通线路图密密麻麻五颜六色,语言又不通,虽然很多汉字,还是似是而非。都怪自己悟性差。我像一只无头苍蝇在转乘大厅里焦躁地乱窜。后来还是得到一位好心的中国女留学生帮忙,才顺利买到了票。愿她一生平安。<br>在日暮里转车的时候,又得到一位乘务员帮忙,才买到了去大久保的车票。出了大久保站,以为就在附近了,没想到拖着沉重的行李在东京的夜色中还参照着房东发来的定位导航走了好长一段路,行李箱轮子在异国的柏油路面上稀里哗啦地作响,穿行在昏幽狭仄的巷道里,我是对东京的治安有多么放心才敢于做出这样的选择。<br>到了宿舍,比我想象中的还小,因为住了一群中国男生,还特别杂乱。筋疲力竭的我瞬间有一种生无可恋的焦虑。<br>安顿好行李,房东引导我到附近便利店买了便当充饥,洗了个热水澡,总算舒服点了。这一夜睡得可真香。<br>东京的日出特别早,我早早就被阳光叫醒了。若是依着过往的性子,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既然早早醒来,那一定要赶快起床,出门呼吸一下异域的空气,感受一下陌生的清晨。可是今天,我完全没了动力,想到起床后就要开始谋划全新的生活,要去采购生活用品,要去探访学校的道路……感觉这一天的压力好大。更重要的是,今天的心情已完全不同于昨日,那种踌躇满志,那种势在必得,那种脱身泥淖的感觉都莫名失踪了,代之而起的,是迷惘、压抑和畏葸。跟室友聊着天,小伙子来日本一年,语言学校之余到外面打打小工。苹果手机丢得到处是,现在这些小年轻有些看不懂了,挣了钱就挥霍电子产品,后来发现人家不同的手机不同的平板都各有分工,哪台打游戏,哪台学语言,哪台对日通讯,哪台跟国内连通,人家都专业分工,真是染上了日本人喜欢分工的魔怔。可人家不满足,还是抱怨薪水低,一门心思对阿美利坚神魂颠倒。跟他这样聊着,我表面上假装开朗镇定乐观,其实越说心里越是迷茫慌张。<br>磨磨蹭蹭起了床,洗漱一通,又把我用的柜子整理一通,已快到中午了。出门,买了饭团边走边吃,日本无论多小的超市都有卖,大体三角形,一片海苔包裹着饭团,其貌不扬,味道还不错,而且基本上一个也能吃饱。先找到一家比较大型的超市,购买了口杯、衣架、拖鞋之类的日用品。收银员叽里呱啦讲一通,我没听懂,好在明码标价,自动找钱,零钱也不用数,找出来多少一把抓了丢进荷包,据说都不会错的。<br>回宿舍放了东西,我调好导航,就向学校出发。五公里多的路程,我觉得似乎也不算远,可走下来简直要虚脱。每天上学,走路肯定不现实的。搭电车吧。回来我特地试坐一盘。从下北泽到新宿转车再到东中野,还算便捷,不过得花三百円,大概合十五块人民币。每天来回三十了,这交通费一个月都得一千块啊。压力山大!<br>心情虽然沉重,还是不忘欣赏沿途风景。日本神社特别多,大街小巷到处可见,来之前读过小泉八云的《神国日本》,这难道真是一片众神庇护的土地吗?不管是幽深的巷道还是开阔的通衢,整洁、干净,屋舍俨然。我突然觉得“俨然”这个词很贴切,我感觉这里每一栋房子都是一个有尊严的存在物,房子的尊严炫耀着房内居住的人的尊严。不管是大还是小,它们都结结实实地、抬头挺胸地、光鲜亮丽地站在那里,没有因循畏葸的退缩,没有因陋就简的潦草,感觉这样的建筑是有生命的,是鲜活的。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1月10日 周二 晴</div>梁园虽好,非我之地。特别想离开了,特别想回到能清晰听懂的世界里了,作聋子、哑巴的感觉特别难受,对未来的期望特别渺茫,这或许才是我要回去的真正原因。有娇妻,有子女,有高堂,有房有车,有所谓的稳定工作,我却抛舍这一切跑到这座销金窟,朝朝暮暮乌鹊啼(这真不是对心境的形容,这里确实太多乌鸦,四处飞鸣)。我是要重新考虑吗?我又在看返程的机票了。过完年,我就回去,这段经历,就当是人生一段奇旅吧。回去,无论如何我是一个失败者,我做了一个灰溜溜的逃兵。还有不到二十天,我处于进退两可之地,过了这二十天,那边工作辞掉,我便退无可退了。退无可退或许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但家的羁绊实在太多。<br>今天早上原单位的小妹打来音频,询问我一些考核的事情,听到国内单位上那些莫名其妙的考核项目,我真巴望自己突然一夜失忆,成为文盲,斗大字不识一个,再也没法找我要材料,从此我也成为干“直活路”的闲人。我真要回去吗?回去应对那些狰狞丑陋?但回去好歹有个家,有个避风港。有了机会,要一家人一起出去,把整个家都搬出去。<br>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1月11日 周三 晴</div>到校第一天。我起得很早,赶地铁到新宿转车时又茫然无措地在地铁站忙出一身大汗。我要乘坐小田急线,可找遍了所有的口子都没看到,情急之下还冲了关卡。话说日本这地铁站的路闸真是绵软无力,夹在身上感觉就是两块海绵,一蹭人就过去了,过去就过去吧也没人拦你,这真是“君子闸”,我是情非得已做了回冲闸的“小人”。后来,幸得一位日本小姑娘引我上楼梯才找到换乘的票务口,原来这“小田急”线跟其他线路还不在一个地层。小姑娘热情又有礼,临了还给我深鞠一躬,弄得我非常不好意思,恨不得一头鞠到地上去感谢人家。<br>一到学校先测试,明明这两天还复习了一下,却连五十音都没默写完整。由于近期关闭签证,有些同学还没赶到,今天班上就五个学生,三男两女,我倒感觉我是男生中最年轻的。另一个男生我跟他聊了很久,快五十的人了,原来是做服装贸易的,现在也做不下去了,看到国内种种,彻底绝望,知天命之年还背井离乡,即使戴着帽子也掩盖不住鬓角花白的头发。他住学校宿舍,两个月一万五人民币,太贵了,不过体验感比我强得多,日本人做宿管,干干净争一尘不染,单人间,还包早晚餐。但这价格实在难以长期维持,他先住两个月,儿子马上就也出来父子团聚了,到时候再想办法。<br>今天不上课,开了场见面说明会。他们住这附近的,入住登记、健保办理等都有老师领着办,而我干什么都得自己一个人撑着。今天下午,我又一个人坐地铁去中野区役所,把这些入驻手续都办理了。还好有翻泽软件,帮了大忙。日本政府办事也干脆利落,整个过程就填了很简单一张表,然后领个号坐在大厅等,叫到号就过去办,开始在五号窗口办,办完了又给个号,在三号窗口等。中途有办事人员叫号询问我,原来是年份写错了,我照着模版抄成了令和四年,其实刚刚跨年,模版还没来得急更新,我哪里晓得已经到令和五年了。修改也方便,我把四划掉,上面写五就行了。过了一会儿又叫我号,健保卡和在留卡都办好了交到我手上。当然这之前还给了我垃圾分类的资料。我在等待的过程中发现,这边办事情材料很简单,民众基本只须坐等,政府人员在柜台里面来来回回忙活。他们弄好后通过窗口递达。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1月12日 周四 晴</div>上午又起了个大早,急匆匆往学校赶。结果到了学校老师说我是下午一点上课。但既然来都来了,老师便带我到附近办理了日本邮局的存折和储蓄卡。卡还得过一个星期才能到。办完这些,还有时间,我听于老师介绍说池袋那边电器商场有华人导购,可以自己去办电话卡。我于是赶到池袋,找到电器商场中卖手机的卖场,表明需要chinese,真有华人女士出来接待。可是办这个必须要有银行卡,我身上这几张卡都是银联的,没有开通VISR,日本的卡这会儿还到不了。今天是这张在中国淘宝网购的流量卡使同的第五天,也是最后一天,到时候出门没有网络就糟了。我怏然离开池袋,忧心忡忡。好在昨天认识的同桌周邦载,我跟他还比较聊得来,他说他昨天已经办到电话卡了,而他也没有用银行卡,等下了课带我去办。我这才鼓起了一股劲。<br>下午终于上课了,是一位日本女教师,说话很温柔,感觉也算循循善诱,我虽然不是全听得懂,但基本还是能行。我们一月生属于插班,这个班原来已经上到第十三课了。今天讲的是动词ます型变たいです和否定式たくないです,还有表目的的格助词に。以前没学过,但认真听还是能跟上。<br>下了课周同学带我到涩谷的电器店成功办理了手机卡,这边的店子也都有华人导购。这里不需要银行卡,有存折也行。末了还一元购了一台日本手机。这里的规矩,如果有VISR信用卡可以返一万日元积分在楼上商场消费,用存折就只能返三千日元积分了。我没要积分,做了一元换手机活动。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1月13日 周五 晴</div>昨晚在手机上提交了日企求职预约,今早收到回复,明天去参加说明会。<br>今天不上课,下周一才上课去了,我于是先去熟悉一下明天说明会的地点。室友说走路十几分钟就能到。我便调好导航走过去,目的地位于新宿,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新宿原来离我那么近。<br>然后到涩谷取消了一个手机卡上没必要的业务。这边的电信行业非常透明,哪些业务有必要哪些没必要会结合你的情况跟你说得很清楚;哪些事情交代了,一条条都会在一张单子上勾选出来。这一天没事,我也体验下东京的公交巴士。都说日本老龄化,在地铁站可一点看不出来,汹涌而来的尽是年轻人或中年人,老人很少凑这个热闹。而坐公交车,则以老人为主了。慢悠悠从新宿摇到涩谷,我估摸着怕是摇了个把钟头吧,我都被摇睡着了。二百一十日元,折合十几块人民币,这公交比地铁贵,又慢,难怪年轻人上班族多不愿坐。<br>从涩谷坐地铁去看皇宫,他们这不叫皇宫,叫皇居。里面普通游客好像是不容易进去的,毕竟里头还住着天皇呢,不像北京故宫,都没皇上了。游客都是绕着护城河远看。巨石垒成的城墙随着地势起伏有高有低,河里很多水鸟野鸭子。城墙里看过去全是异常高大的古木,郁郁葱葱仿佛是一座大森林。建筑物总没看到什么,感觉十分古朴简雅。很多市民在这一带健身,确实那么大一片森林负离子含量肯定超高。<br>围着皇居走了一圈,又去附近的银座。一直走过隅田川,这边管河都叫川,我住的附近那条小溪河叫神田川。相比起来这隅田川可要壮阔多了。从桥上能远远看到东京塔。<br>乘电车返新宿,夜游了歌舞伎町一番街。销金窟,我只来看看,拍拍照,算是打个卡,表示也曾到此一游。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1月14日 周六 雨</div>今天淅淅沥沥下了半天雨。我早上出门,因为昨晚上搜到一家做核酸PCR的地方,就在东中野车站附近。今天还真找到了。借助翻译软件与接待人员进行交流,大体明白了就诊程序。<br>回来的路上就下雨了,一点小雨,挺舒服。到宿舍煎了块鲑鱼做午餐。没多久雨停了,我正好可以出门去新宿参加找工作的就业说明会。时间还早,先走到东京都厅看风景。这座大楼第四十五层是观光层,可以鸟瞰全东京,据说还能看到富士山。今天阴天,云重,富士山我是决眦望断而未见。曾经去过的明治神宫,从这里看过去就是一片大森林,怎么也看不到那几幢宏大建筑了,全被参天大树遮蔽住了。<br>提前一点到达说明会现场,乘电梯上了楼找个位子坐下,我第一个到,后面陆陆续续又来了六七个人。有两个女的年纪不小了,五十多岁的感觉,拿着永住,还来这找工作,而且居然连用微信加群都不会操作。<br>这里的中文担当发了几份文件让我们签名盖章,全日文也看不懂,复印了护照、学生证和在留卡。她说明天有份工作,在川口,有没有需要的,如果不去就只有下周一了。我查了下,琦玉县川口市坐电也车也就一个小时,便报名去了,必竟我在这里的日子不长了,能多干一天是一天。<br>这是个夜班活,大概是快递分拣之类的,晚上十点至第二天早上六点。人生的第一段打工经历就要开始了。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1月15日 周日 雨</div>晚上上夜班,今天得好好规划一下时间了,可不能在外面逛一天,那样的话晚上可就惨了。今天决定早上去一个中国人最熟悉的日本景点看看。这里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中国的新闻就要打好几天喷嚏。<br>这里其实离皇居不远,后悔那天去皇居没有顺便一起看了。<br>日本神社遍布大街小巷,大多规模很小,而且有点神秘兮兮的,你不能进去,只能在外边看,房门都锁着,透过窗格子隐约可见里面的供奉。一般都没有神像,供一个盒子形状的,不知里面装的啥。这个神社算是规模很宏大的神社了,不少人在这里参拜祈愿,气氛比较庄严肃穆。神社门口特别贴着公告,大概是禁止展示旗帜之类,可见这里在日本也是政治敏威地带。门口有日本几个政党的宣传广告车,党派不同,不知是在造势还是在较量,繁察严阵以待。我看到有“日本国政党”,还有“大日本义友党”,听这名字感觉像极右政党。<br>神社旁边建有一座游就馆,是展示二战的博物馆,所谓检定不合格的新日本历史教科书也在里边有售。看着这里展出的飞机大炮,想想在国内那些博物馆看到的中国同期装备,差距确实相当大,国军当年能扛住这样的武器差,真是何其艰难。<br>出神社,步行到神保町旧书店一条街。大多数店铺都是十二点以后开门,现在还是上午,但也开了零星几家。日本旧书业之发达完善让人钦佩。所有的书整洁干净,品相都很不错,不像国内旧书店跟收废纸似的。老板把这些旧书打理得很精致。我顺手拿出一本精装书,昭和六年,书页有些发黄,但布艺质感的封面仍然干净完整,只是在岁月的摩挲下大概是烫金的题名有些模糊了,里面的纸页略微发黄,没有一点卷边破损。再拿出一本,1985年8月,比我还早生两个月,却跟新书一样。别的书我也看不懂,淘了一本《豆判春画》,这个好,人类最朴素本真而又共通的语言。<br>中午赶回宿舍休息,调好闹钟睡一觉,准备夜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