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文博闻见录 池塘里捞出的六面石印

黄伟中

潮州文博闻见录

池塘里捞出的六面石印

作者：黄伟中

2025.04.10 阿中编辑于潮州池湖居

记得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后期，有一天，我们馆里的老丁同志，递给我一张盖满鲜红印章的稿纸，对我说：昨天他值班时接待一位从潮安归湖仙洋村来的农民兄弟，名叫林有文，带来一枚六面刻的篆文石印，说是他前不久在村里池塘里捞池底里的淤泥当肥料时捞到的。想让博物馆的同志看看是什么朝代的东西？有多高的价值？

老丁对他说，今天能鉴定的同志休息，你要不明天再来，要不我找盒印泥找张纸，盖张印谱明天我找人给你看看，如何！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张印谱。

记得当时我用放大镜，即对这枚六面印的印谱作一番初步的释读。基本能释读其印文七、八成。初步鉴定这是一枚清代至民国时期的反映文人情趣的闲章，治印篆刻的艺术水平中等，治印者未留名；印主人及为何被丢弃于池塘之中均未详。故价值有限。我将此意见告诉老丁同志；也一直没等来这位求鉴定的农民兄弟，只有这张印谱，折起挿在笔记本中，直至最近，时隔将近四十年，被我在整理书房时重新打开。同时也打开了对此事的回忆闸门和研讨的兴趣。

经过这么多年的工作实践和不断地学习、积累，我现在已经能释读出这枚六面印篆体印文的八、九成文字内容。我又通过向潮州市文化馆原副馆长、原市非遗保护办主任、书法家徐俊贤、潮州市著名篆刻书法家黄汉森和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广东省古籍保护中心）秘书长、潮籍古藉保护、鈭赏专家林锐老师虚心请教，得到他们的热情帮助和无私赐教，收获丰硕，使这枚六面印的篆刻印文逐面释读顺利完成。现分享给众亲友如下：

1.此印面白文篆体分竖4行，每行3字：

濯清流

追凉风

钓游鲤

弋高鸱

“濯清流，追凉风，钓游鲤，弋高鸱” 化用自东汉仲长统《乐志论》 ，原文为 “濯清水，追凉风，钓游鲤，弋高鸿” 。仲长统描绘了理想中居住在清幽旷达之地，享受山水田园、闲适自在的生活图景。后来不少文人墨客在诗文中化用此句，表达对悠然生活的向往 。治印者用这诗文入印镌刻闲章，表达了闲章主人向往田园生活的情趣。

2.此印面朱文篆体分竖3行，第一、二行，每行3字；第三行2字：

泉声树

色，鸟语

花香

篆体印文是“泉声树色，鸟语花香” 。

描绘出清幽美好的自然景象，泉流潺潺、树影葱茏 、鸟儿啼鸣、花儿飘香，传递出对自然美景的喜爱和对闲适生活的向往。常被文人用于诗词、书画、篆刻等创作中，增添艺术作品的雅致意境 。像崂山太和观，就有 “泉声人影，鸟语花香” 的景致描述 ；伊秉绶款署中有“泉声树色” 朱文印 ；徐诗容《泉声景色》诗里也有“鸟语花香溪水映,泉声树色石桥平” 的句子 。

此印面为朱文印文，竖4行，每行6字，内容是 ：

引壶觞以自酌，

盼庭柯以怡颜，

倚南窗以寄傲，

审容膝之易安 。

出自东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归去来兮辞》是陶渊明脱离仕途回归田园的宣言，表达了他厌弃官场、向往自由的思想。开篇便直抒厌倦官场之情，强烈渴望回归田园。文中反思出仕是心为形役，体现对官场束缚的不满与人生觉醒。还反省过去出仕是迷途，认识到归隐才是正途。

该辞也尽显他享受田园、乐天安命的心境，描绘的田园生活充满温馨，流露出热爱。“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传达顺应自然的人生哲学。而且情景交融，意境优美，将情感融入景中，营造悠远宁静氛围。语言上，以六字句为主，间杂其他句式，虚词的运用使其舒缓雅致，叠音词增强音乐感。

钱钟书指出文中部分写景是未归前想象，更自由地抒情表意。此辞在文学史上地位重要，体现陶渊明不与黑暗势力合作的精神，影响后世文人表达归隐志趣。治印者与陶渊明思想契合，选这4句入印，深刻体现其脱离官场、遁入田园的意识。

4.此印面篆体朱文，分4竖行，每行5字。全文如下：

瓜皮炉色绿，

蕉叶砚纹斑。

攲枕聊支倦，

摊书小破闲。

这四句印文诗出自清代汪琬的《书屋杂兴二首·其二》，通过描写书斋雅物与闲适场景，展现了文人清幽淡泊的日常生活。

其首联是书斋雅趣的具象呈现：“瓜皮鑪色绿”：「瓜皮」指铜炉表面因氧化形成的青绿色锈迹，暗合「炉」字通假（如「鑪」通「炉」），以器物的古旧感营造书斋的岁月沉淀。

“蕉叶砚文斑”：「蕉叶砚」指以芭蕉叶纹理为装饰的砚台，「斑」字点出砚面斑驳的天然纹理，呼应文人对自然意趣的追求。

颔联是闲适生活的动态写照：“攲枕聊支倦”，「攲枕」即斜倚枕上，「聊支倦」以慵懒姿态消解倦意，体现文人不拘形迹的生活态度。

“摊书自破闲”：「破闲」意为打破闲暇的单调，通过展卷阅读填补精神空隙，呼应文人以书为伴的传统。

整体意境呈现文人在清幽书斋中的精神栖居。

其中物象选择铜炉、蕉叶砚等器物皆具古朴之感，暗示文人对物质生活的低需求与精神世界的丰盈。

其动作描写「攲枕」「摊书」的动作细节，勾勒出闲适生活中的从容节奏。

治印者选择汪琬这四句诗情感基调是以「无事小神仙」的视角，展现文人脱离俗务、回归内心的自在心境。

5.此印面篆体5竖行，分4句16字。印文内容为：

“芳草有情，

夕阳无语，

雁横南浦，

人倚西楼” ，

这是经典的诗词意象组合，富有诗意。以景写情，借芳草、夕阳、飞雁、倚楼之人等意象，营造出一种静谧、略带惆怅的氛围，传递出深沉的情感与悠远的意境。

这四句印文出自宋代张耒的《风流子·木叶亭皋下》 。

全词如下：

《风流子·木叶亭皋下》

木叶亭皋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

奈愁入庾肠，老侵潘鬓，谩簪黄菊，花也应羞。

楚天晚，白蘋烟尽处，红蓼水边头。

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

空恨碧云离合，青鸟沉浮。

向风前懊恼，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

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

其中“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一句，以景写情，表达了词人对远方之人的深切思念和孤寂之情。

我们可以从几个角度来对其的欣赏：

从意象角度看，芳草有情：芳草常被赋予情感，在诗词中多象征着离情别绪、相思牵挂。这里的芳草仿佛懂得人的情思，随着游子的脚步延伸向远方，牵动着离人愁肠，饱含着深情与眷恋。

夕阳无语：夕阳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意象，常代表着时光流逝、暮境衰颓等。此处“无语”赋予夕阳以人的情感特质，它默默西下，似在同情凝望之人的忧伤，却又无法言语相慰，营造出一种静谧、寂寥又略带哀伤的氛围。

雁横南浦：“南浦”在古典诗词中是著名的送别之地，大雁飞过南浦，一方面，大雁常被视为传递书信的使者，勾起人对远方之人的思念；另一方面，大雁南飞象征着季节更替和时光流转，增添了漂泊羁旅之感。

人倚西楼：“西楼”是诗词中常出现的地点，多与相思、怀远相关。一个“倚”字，生动描绘出人物独倚西楼、凝望远方、盼归盼信的孤独形象，尽显其盼而不得的落寞与惆怅。

从意境营造角度看，四句组合在一起，构建出一幅完整且充满诗意的画面：在夕阳西下之时，含情的芳草蔓延，大雁横越曾经送别的南浦，而人独自倚靠在西楼之上。将秋日黄昏的萧瑟、送别相思的愁苦以及人物的孤独寂寞，都融合在这一意境之中，达到了情景交融的艺术效果，读来让人感同身受。

从情感表达角度看，这几句表面写景，实则句句含情，借景抒情，委婉细腻地传达出游子或思妇的相思之情、羁旅之愁。没有直白地倾诉情感，却通过景物的铺陈，将那种深沉、含蓄的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引发读者的共鸣。

6.此印面篆体竖2行，每行2字。第一行印文模糊不清，细辨好像是“国安”2字，第二行是“月阁”两字。印文全文为：“国安月阁”。

“国安”：常见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如“国泰民安”等吉祥用语，也可能是特定场所（如园林、书房、书斋）的雅称有关。

“月阁”：多指代与月亮相关的建筑或文人书斋名，例如古代园林中的亭台楼阁。

“国安月阁”的组合意义：可能是表达“国家安定，月下雅居”的意境，或为持印人的书斋名。

总之，这枚六面印，从其印文内容上分析，是一枚文人的闲章。这文人有自己的书斋“国安月阁”，向往的是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隐逸处世的精神境界。当初我学识浅薄，不识好货，以为它只是一般的石印，没多大价值。故而“守株待兔”、没有主动㝵访其持印人，致其流失，甚为遗憾！现单从印文内容上仔细欣赏，便知其品位不低，或为当年潮州一位著名的文人雅士所有。

还由于我对书法篆刻基本上是门外汉，无法从篆刻治印艺术角度来赏析此枚印章。对它的篆体书法风格，谈不出有无线条魅力；对它的印文布局章法，分析不了有何空间布局上的精妙构思；对其篆刻刀法，也无法欣赏它有什么艺术韵味和古朴气息。这方面交了白卷，因此，对这枚“国安月阁”六面石印的鉴赏是片面的，局部的，有重大缺漏的。

今天我写这篇文章，最希望林有文先生还健在并能看到；或者是他的子女，或者是该印章目前的持有人能看到，从而知道有一位当年与它失之交臂的博物馆人在记挂着它！冀望它的持有人及早与潮州市博物馆取得联系，或作价卖给，或捐献给潮州市博物馆，化私为公，为潮州的文化研究作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