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 （四）童年 （3）

范学谦

我家的宅子在我们村前街十字路口东北角，南边和西边都临路。宅子比较大，大概快有一亩地了，北边盖了三间草屋，又盖了两间西屋，西屋南头又搭了一间小厨房，但院子南边和东边还剩下好大一片空地。祖父在南边的空地上栽了很多树。南边临路栽了五棵柳树，西边临路栽了一棵杏树，中间曾祖母坟西边栽了一棵桃树，剩下是一些儿枣树。我原来还不知道院子前边栽五棵柳树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清楚，陶渊明门前也有五棵柳树，称为“五柳先生”，祖父这是在敬重陶渊明。曾祖母的坟在中间靠南，坟头总是光光的。我有时就坐在坟头上或躺在坟上，祖父看见后就让我从坟上下来，说那里边埋的是他的母亲，我不应该上她身上，我就说 : “老奶奶还没见过我，我想让老奶奶抱抱。”祖父听后，哭笑不得。每年清明时，祖父总是用箩筐到地里背些儿土，倒在曾祖母的坟上，说是给曾祖母添坟。但坟总不见高，过一段时间，总还是光光的，平平的。祖父经常说，哪一天要把我曾祖母和曾祖父的坟都迁到南坟园中合葬，因曾祖父的坟还一直在庄西地。曾祖父有四个儿子，各个儿子都有后代，当时二祖父还在。祖父也找他们几家商量了几次，可他们好像都不在意，因曾祖母的坟在我们家宅子上，和他们几家似乎都没关系，因此始终也没个结果，我祖父也不敢一个人擅自作主，就那样一直拖了下去，不了了之。

杏树上的杏儿黄了，我抱着杏树往上爬，想上去摘杏。但杏树有点儿高，我爬到半腰，害怕了，上不去也下不来，急得大叫。还是祖父把我抱了下来，还生气地拍了我一下。慢慢地桃子也成熟了，桃树不太高，还有一些儿树杈。我就站在板凳上，爬到桃树上，站在树杈上摘桃子。晚上，就在桃树下的地上，铺一个箔，箔上放一张席，躺在曾祖母的坟旁睡觉。有时成熟的桃子被风一吹，就会从树上落下来，掉在我睡的席上或曾祖母的坟前，好像向曾祖母晋献供果，让曾祖母品尝。逐渐地枣树上的枣也红了，我就用一根高粱杆把红的枣子打下来，也不管干不干净，也不去洗，拾起来就吃。

　　夏天的夜里，同祖父一块儿在院子里睡觉，一轮明月挂在空中。看着天上的月亮，祖父就给我讲嫦娥奔月的故事。我羡慕后羿真是个英雄，能够射掉九个太阳，我也羡慕嫦娥能成仙登月。祖父说 :“ 别光看嫦娥成了神仙，其实她在月宫中也是很寂寞的，就只有一个被上帝罚到那里砍桂树的吴刚，其他没有一个人，还有一只小白兔成年在那里捣药，她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祖父还说，都说嫦娥背着后羿偷吃神药成仙的，其实她是冤枉的。嫦娥怎么能那样不讲信用呢？实际是有一天后羿出去打猎，他的一个徒弟知道仙药是嫦娥收藏着，就故意装病没跟后羿一块儿出去。等后羿走后，他就威逼嫦娥交出仙药，嫦娥没办法，可又不愿把仙药让这人吃，就只好吞掉仙药，被迫成神奔月的。听了祖父的解释，我又有点儿同情嫦娥了。

　　我又问祖父，为什么月亮有时圆，有时又不圆呢？祖父说，现在给你说你也不懂，其实月亮上什么也没有。嫦娥、吴刚那都是人们编出来的。月亮上和我们地上一样，有平原，有高山，有深谷。我又感到奇怪了，既然和地上一样，为什么月亮会明呢？祖父说，那是太阳照的。我又不懂了，既然是太阳照的，太阳也照到我们地上，那么我们的地为什么不发光呢？祖父说，那是因为我们就在这上面，如果我们站在月亮上看这里，这里也是圆的，也发光。我更感到稀奇了，我们的地竟然是圆的，那我们为什么不掉下去呢？祖父说，因为地太大了，它的吸力很强，我们不会掉下去的。蚂蚁在皮球上爬，就不会掉下来，我们在地球上，比蚂蚁小得多，咋能会掉下去呢。祖父又说 :“你知道美国吧，美国就在地球的那一面，我们和美国就脚底板对脚底板。”祖父还说，至于月亮有时不圆，那是因为我们的地球挡住了太阳，使太阳光不能照到月亮上，照不到的地方，我们就看不到了。听了祖父的话，我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那么离奇，那么让人无法想象。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能看到一天繁星。看着满天的星星，祖父又给我讲星星的故事。他说，天上那条白色的长条，叫天河，夏天的天河是南北的，冬天的天河是东西的。常说 : “天河南北，小孩不跟娘睡；天河东西，小孩冻得叽叽。”并说，你看，现在的天河就是南北的。河西边，我们头顶上有一颗明亮的星，叫织女星；河东边，也也一颗明亮的星，叫牛郎星。接着他就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说织女星东边有四颗星星，像一个梭子，是织女织布的梭子；牛郎星两边还有两颗星星，说是牛郎用扁担挑着的两个儿女。

　　夫妻二人被隔在天河两边，怪可怜的，王母娘娘允许他们每年七月七日见一次面，那天所有的喜鹊都上去搭桥，叫“鹊桥”。据说那天夜里躲在藤树下边，就能听到牛郎织女相见时说的悄悄话。

　　听了祖父的故事，我觉得，一年只让见一次面，太少了。听了我的话，祖父笑了，说 : “故事都是人编的，其实织女星和牛郎星都是比太阳还要大、还要热的星星，只是离我们太远了，我们才看着有点儿小。”真不知道世间还有这么奇怪的事。

祖父又给我讲北边的星星，说正北边有一颗不是很明亮的星星，叫“北极星”，它一年四季都在北边，如果出去迷了方向，看看北极星就知道东西南北了。我说，怎么辨认出北极星呢？祖父说，你顺着北极星的方向看，有七颗比较亮的星星，组成一个像勺子一样的图形，四颗星星是勺子，另三颗星星是勺子柄，这叫北斗七星。对着勺子外边的两颗星往前看，不远处的那颗较明的星就是北极星。

其实北斗星是离不开北极星的，它每天都在围绕着北极星旋转。不仅能辨别方向，而且还和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有关。春夏秋冬四季，晚上可以看到北斗七星勺柄所指的方向不同。春天勺柄指东方，夏天指南方，秋天指西方，冬天指北方，北极星始终对着勺边的两颗星。

　　听了祖父的话，我真感到太神秘了。接着祖父又给我讲了一颗星，这颗星是所有星星中最亮的一颗，它每天早晚出现在天空的东方和西方。早上出现在东方，叫“启明星”；晚上出现在西方，叫“长庚星”。其实它们就是一颗星，叫“金星”，是离我们住的地球最近的一颗星，比地球离太阳更近，所以我们看着最亮。传说他是天上的一个神仙，叫“太白金星〞。在唐僧取经的《西游记》中，经常同孙猴子打交道，是个很可爱的老头。

早上的启明星

晚上的长庚星

　　接下来，祖父就给我讲《西游记》孙悟空的故事，我听得津津有味，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让祖父给我讲。我真羡慕孙悟空，他能上天入地，一个跟头就是十万八千里，一条金箍棒能打遍天下妖魔鬼怪，还有七十二变化，想变什么就变什么。我天天都梦想着，一觉醒来自己就变成了孙悟空。！

　　后来，祖父又给我讲岳飞的故事，岳飞领兵抗金复国，打得敌人闻风丧胆，为国家立下了汗马功劳，最后却被奸臣秦桧害死，真让人气愤不平。我觉得岳飞真是个大英雄，为什么最后竟甘心让秦桧害死呢？他为什么不反抗呢？

　　祖父还给我讲了很多故事，我印象最深的一个是对诗。说是有一年冬天，下了雪，雪下得很大，正在路上行走的一些儿人到路旁一个庙里避寒躲雪。其中有一个秀才，一个官员，一个财主，还有一个乞丐。

　　看着满天大雪，秀才忽然诗兴大发，随口吟道 : “大雪纷纷落地，”

　　官员听到秀才吟诗，也一拱手接着吟道 : “这是皇家瑞气。”他觉得世上一切都和皇家有关，天降瑞雪，也是皇家瑞气所在。

　　财主看到雪花飘飘，觉得很好玩，也随口吟道 : “下他三年何妨，〞

　　一旁的乞丐听到以后，气得两眼直瞪，大雪下三年，穷人不全冻死饿死了！他对着财主大声接道 : “放你妈的狗屁！”

　　祖父说，这四个人每人一句，组成了一首诗，每一句都符合说话人的身份。也就是什么人就会说什么样的话，不一样的话就有不一样的人来说。

还有一个故事，也是对诗。说是有一个财主，有一天到野外看到农民正播种稻谷，他忽然灵感大发，写了一首诗 : “地里种谷不种米，收了谷子碾成米。种谷碾米多费事，不如当初就种米”。他很得意，觉得自己写了一首好诗。一旁为他种地的长工说 : “老爷，这样的诗，我也会写。”财主听了，心里有点儿生气，对长工说 : “你会写，你写一首让我看看。〞长工随口就说道 :“老爷吃饭不吃屎，吃到肚里变成屎。吃饭变屎多费事，不如当初就吃屎。”财主听后，气得口吐白沫。

这些儿故事，后来我也曾讲给我的学生听，让他们在写作文时，注意到人物的语言和人物的身份相吻合。

　　还有一个故事，我印象也很深。说是有一个年青人，啥事都不干，就以偷盗为生。一天，他舅舅见到他，劝他改邪归正，别再干偷盗的事了。这人却回他舅舅说 : “你辛辛苦苦种地，日子不也过得紧紧巴巴的，我偶尔去偷一次，日子却过得舒舒服服的，不比你种地好吗？〞舅舅一想，也是这个理。外甥又说 : “你干脆也跟着我学偷盗吧，包你能过得非常幸福。”本来舅舅想劝外甥，结果却被外甥忽悠了。于是外甥夜里就带舅舅出发去作案了。快走到外甥选择好的作案地点，舅舅又害怕又累，实在走不动了。外甥说 :“你先躲在这附近别动，我去偷完东西再偷个车子，带你回去。”舅舅很听话地躲在这里，外甥就去偷东西。把偷的东西打成包，跑到舅舅藏身的地方附近，他并没有偷车子，也不想用车子把舅舅送回去。他在附近找到一个隐避的地方，放下包裹，变作一个人的口音说 :“偷了我们家的东西，还想跑，看我不打死你！”，接着他拿起棍子，对着包裹狠狠打了一棍。随着棍子打包裹的声音，他又用自己的口音发出挨打后痛苦不堪的“唉哟”声音，还说道 : 〝别打了，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又变作另一人的声音说 :“让你偷，非很打你不可！”说着，又嘭嘭地打了几下包裹。接着他又以自己的口音痛哭流涕地说 :“这次不是我自己，还有俺舅哩。”又变另一口音问 :“你舅在哪里？”“俺舅就在这附近。”“带我去抓他。”舅舅躲在附近，虽看不到这里的情况，却全听到了，早就吓坏了。听到又要来抓他，吓得撒腿就跑，也不觉得累了，一口气跑到了家。

祖父讲完这个故事，还说 :“知道是坏人，就不要和他打交道，更不能和他同流合污。因为坏人的心里想的都是坏主意。”原来祖父给我讲这个故事，是教我怎么做人。

　　祖父除给我讲故事，还教我猜谜语。祖父先给我讲什么是谜语，说谜语分谜面、谜底和提示语三部分。谜面就是用很顺嘴的几句话，把一件事物表达出来，但不告诉你这是什么。谜底就是谜面所表达出来的事物是什么，提示语是告诉猜谜语的人谜底属于哪一类的，一般用“打一XX〞表示。猜谜就是一个人根据谜面和提示语，猜出谜底。接着，他给我说了几个谜语，让我猜谜底。有些儿谜语我一直印象很深，不得不说，祖父让我猜谜语，为我幼小的心灵开启了智慧的窗户。

　　印象较深的部分谜语 :

<1>、弟兄两个一般长，一盘好菜它先尝。（打一用具）（筷子）

<2>、弟兄十名，高低不同。想要啥物，唯他先行。（打一人身上一部分）（手）

<3>、石头层层不是山，路途遥遥而不远。雷声隆隆不下雨，雪花飘飘而不寒。（打一生活用具）（石磨磨面）

<4>、青枝绿叶一棵桃，外长骨头里长毛。单等骨头长成了，里长骨头外长毛。（打一植物）（棉花）

　　后来，祖父又教我背一些儿东西。记得让我背的第一本书叫《应事四言杂志》，这本书是老体的线装本，每页上半部分是文字，下半部分是图画，图画内容就是上边文字所表达的内容。文字是四字一句，押韵顺口，好记好背，开篇都是生活中常见的东西。我想祖父让我背这些东西，是让我认识这些物品的名字形状，熟悉生活。因我当时还不认识字，这本书就作为了我的启蒙教材，既教我认字，又让我背诵。开篇的那些句子，到现在还能记得:

“油盐酱醋，蒸酒烧黄。葱韭芥蒜，山药藉姜。鱼鸭鸡蛋，牛肉猪羊。

芹菜芫荽，蒜苗韭黄。豆腐凉粉，菠菜豆芽。萝卜白菜，茄子黄瓜。

荊芥豆角，瓠子地瓜。……”

通过背诵《四言杂志》，我确实了解到不少生活中的常识，也学到了一些儿字。后来祖父又让我背《三字经》，从《三字经》中我也懂得了不少人生的道理。

祖父其实就是我的启蒙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