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慢

曦月雪

晨雾未散时，瘦西湖是洇湿的淡青色。五亭桥的倒影浸在春水里，被早起的黄鹂啄碎成粼粼波光。杨柳才抽出三分新芽，垂下的丝绦像袅袅青烟，缠住二十四桥的石栏杆，被清风一推，便簌簌抖落满肩的江南。

石阶上浮着隔夜的杏花雨，绣鞋踏过时溅起细碎的香，惊醒了桥洞里沉睡的涟漪，一圈圈漾开去，直抵湖心岛畔的芦芽尖。

游船摇橹声惊醒了睡莲。艄公的青竹篙子点破琉璃镜面，涟漪里漾开层层叠叠的胭脂色——原是临水照影的桃花，被揉碎了散作满湖星子。船尾拖曳的绿绸带原是浮萍，忽被锦鲤衔住轻轻一拽，满船笑语便跟着晃了晃。

钓鱼台的朱漆楹柱上，去年紫燕衔来的春泥还温热，今岁已孵出两三声呢喃，混着玉版桥下潺潺水声，倒比昆曲班子更懂平仄。有老翁蹲在青石埠头浣洗螺钿漆盒，水纹漫过盒面描金的并蒂莲，恍惚间便褪成前朝旧物。

午后的水榭浮着梨花香。雕花窗棂筛下细碎金箔，落在乌木琴几上，与焦尾琴的冰弦缱绻交缠。玉人何在？教吹箫的白石早被岁月沁透，孔洞间却仍流转着杜樊川的诗魂。

忽见一叶扁舟载着满篷绯云划过，原是船娘新折的芍药，花枝斜斜垂向水面，惊得锦鲤甩尾，搅碎满池七宝楼台。岸边茶馆里，碧螺春在钧窑盏中舒展成游弋的翠蛟，水雾氤氲间，说书人正拍醒木：“且说那隋炀帝的画舫过处，两岸垂杨尽系金铃……”话音未落，檐角铜铃应声叮咚，倒似千年前的风穿廊而来。

暮色自玲珑花界漫过来时，白塔尖正挑着半轮将坠的夕阳。琉璃瓦上栖满流霞，忽被惊飞的鹭鸶翅影剪碎，零落成凫水鸭群背上的金斑。九曲回廊的灯笼次第亮起，绢纱上工笔绘的蛱蝶便活过来，在暮色里衔着光斑翩跹。

有女子擎着牡丹灯沿石径徐行，裙裾扫过新苔，暗香惊起草窠里的流萤，霎时溅出满山星斗。远处画舫飘来琵琶三两声，忽高忽低，仿佛要接住正在坠落的重瓣晚樱。

待到月华浸透小金山，春夜便化作一匹晕染的绸。二十四桥洞悉数盛满银浆，风过时叮当作响，原是浸在水中的月亮被石孔雕成了玉连环。水榭深处忽有箫声裂帛而起，惊破睡莲闭合的花萼，露出蕊心一点颤动的金。更有人乘兴放起荷花灯，点点暖红顺流漂散，恍若银河偷换了人间渔火。

白塔的影子终于漫过最后一折游廊，攀着临水的美人靠，将雕花木窗上的海棠纹拓印在溶溶月色里。

子夜忽落细雨，湖面绽开万千梨涡。烟水迷蒙中，二十四桥化作一阙未完的《望江南》，平仄里藏着柳浪闻莺，对仗中锁住虹桥揽胜。晨昏在此失了界限，唯见巡更人提灯掠过青砖墙，光晕扫过处，粉墙斑驳处竟绽出几枝老梅——原是前朝某位画师醉后挥毫，墨痕里渗着隔世的花魂。

五更天光初露时，卖花船已载着满舱春色摇进二十四桥。船头竹篮里，带露的琼花与芍药交叠成云锦，花瓣间还裹着夜雨酿就的琥珀光。艄公撒网捞起半篓银鱼，鳞片闪烁似打翻的星子，倏忽跃入岸上酒家的青瓷盘。

茶楼门扉吱呀开启的刹那，晨风卷着茶幡扑进窗棂，惊醒了账房先生砚台里沉睡的墨香——那墨原是松烟混着去年收的桂花露研成，此刻正化作宣纸上的新词：“廿四桥头春水生，玉箫吹彻月华明。”

瘦西湖的春日原是个贪睡的佳人，云鬓散在烟波里，罗裙铺成满湖碧，唇间呵气便化作十里暖风。她从隋堤杨柳的传说中醒来，在唐时明月下梳妆，将宋词里的鸥鹭别在鬓角，元曲中的兰桨系在腰间，待到明清的烟雨浸透画舫雕栏，才肯把二十四桥的倒影，绣进今朝游人的青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