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高云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24年8月4日,刘佩瑜叔叔的儿子刘向明领着我去西安国际医学中心医院看望病重的叔叔。向明告诉我,这个医院是西安乃至全国最好的医院,这里有治疗叔叔这类病最好的专家,最好的设备、最好的药。2024年11月12日,我收到了叔叔与世长辞的噩耗,脑子里反复重复一句话:世界上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也没能留住这个最好的人。人生百年,终有一别。生老病死,是上天的安排。叔叔年届耄耋,得了不好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心里早就知道叔叔与我们永别的日子不会太久。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我还是难掩悲痛,心中有无限的不舍。</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86年,榆林地区体制改革委员会成立,刘佩瑜叔叔从榆林农校调任体改委任主任。当时,我还在榆林学院上学,正值毕业在即,得知这个消息,便跑到叔叔办公室说:“叔叔,我想来你的单位工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叔叔说:“嗯,你倒是一个合适人选,只是单位刚刚成立,就我一个光杆司令,编制多少、怎么产生工作人员人事局还没有说法,你先回去等消息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地市一级行政部门工作,这样大的事,一个学生就自己去说,这也太胆肥了吧!其实这其中有前提,一是叔叔和我父亲曾经在神木县政府一起工作,从我认识他那天起,就“叔叔,叔叔”的叫着。二是叔叔1983年底任榆林农校校长,我1984年到榆林学院上学,两所学校都在榆林西沙,我有空就去农校找叔叔闲聊,知道叔叔是一个温和善良、平易近人的好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87年9月,我收到了调榆林地区行署体改委工作的通知,这时我已经在神木县工作。去办调动手续的那天,叔叔领着我去职工食堂吃午饭,那天天气格外晴朗,秋日的暖阳照着青砖铺的路面闪闪发光。叔叔手里端着两个搪瓷碗,碗通体黄色,点缀有绿色圆点,我手里攥着两双竹筷子跟在他的身后。叔叔个子不高却很墩实,肩宽背阔,走路一步一顿,给人特别稳当的感觉。那天中午吃了什么忘记了,但跟在叔叔身后去食堂的一幕,如刀刻在记忆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县里调地区工作,办了这么大的事,叔叔没有抽我的一支烟,没有喝我的一杯酒,反倒是他请我吃了一顿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了解我的人知道,我还算是一个会写材料的人,却可能不知道我写材料的师傅就是刘佩瑜叔叔。叔叔教人不像别的领导,你应该这样,你应该那样,而是比山说水讲故事,不知不觉你就接受了他的观点。叔叔被称为神木的“笔杆子”,是写材料的高手,也是讲故事的高手,平平常常的事,从他口里讲出来,格外有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次,我写了一个府谷县搞承包租赁的调查报告,叔叔看了,对我写的材料没说什么,却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在神木县委工作的时候,一位秘书写了一个经验材料,当时的县委书记路玺琪在材料上批了一句话:“这是一份毛多肉少没骨头的材料,重写”。然后他问我:“云峰,你说什么是材料的骨头,什么是材料的毛和肉?”我当时被问懵了,这我还真没有想过。叔叔告诉我,骨头是材料的观点,肉是材料的事实,毛是写材料人的文采。我刚刚大学中文系毕业,又是一个文学青年,写材料好卖弄文采,叔叔一定是看出我的这个弱点,才给我讲了这个故事。记得叔叔还对我说,写材料文采也很重要,文采是水平,但不能让文采掩盖写这个材料要解决什么问题的目的,就像马身上的毛太长就会看不出马本来的筋骨。观点是材料的灵魂,观点统帅材料,叔叔的名言我一生铭记。我用叔叔的名言解读党代会报告,解读中央领导讲话,果然如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八十年代是一个思想解放、改革大潮汹涌澎拜的年代,年青的我既激情又激进,喜欢说出格的话,做出格的事,着实给叔叔惹了不少麻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次,叔叔和我谈话,问我:“云峰,咱们常说某人有水平,你说怎么才算有水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像“有文化”、“有城府”、“有修养”这些词,我们似乎知道含义,但用语言准确定义,还真有困难,这个“有水平”也是。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准确的表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叔叔告诉我,他理解的有水平就是:“说话人爱听,做事人放心,作人人尊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其实是一个特别在意别人评价有水平还是没水平的人。对照叔叔的三条标准,显然我属于说话人不爱听,尤其是领导不爱听的一类人。一生我都在注意改正这个弱点,但秉性难移,走得不远,终为嘴所累。陕北民谚说“抽(chu)鼻子骡子卖了个驴价钱吃了嘴的亏”,指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叔叔一个陕西府谷田家寨的农民子弟,在人生的各个阶段能成为主角,究其原因,就是说话人爱听,做事人放心,作人人尊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顾走过的路,在自己的人生起点上原本有过极好的榜样,可惜那时候年轻气盛目中无人,反倒觉得叔叔这样的人太过于谨小慎微,活得太累。我还算好吧,环顾周围曾经的朋友,因为胆大妄为而受其累的人何止一个!</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2</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91年叔叔调到榆林地区煤炭局任局长,位高任重。我也调到神华,去了大柳塔,后来又去了内蒙古。我与叔叔成了两条道、两个时空里的人,难得相见。2004年,我从神华调准格尔旗政府,我觉的这是我人生的一个重大变化,需要向老领导、向我尊敬的长辈汇报,再说,叔叔退休后,我还没见他。春节回神木时,便联系叔叔。让我大感意外的是,叔叔说他在燕家塔物资转运站打工,让我去那里见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了转运站我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煤台,汽车把煤从煤矿拉来卸下,再给火车装上拉走。我去的时候,正值寒冬腊月,站台上运煤车扬起的煤尘与为防煤尘喷水激起的雾气交织,一看见这个景象,乌烟瘴气这个词就从脑子里蹦了出来。见到叔叔,令我大吃一惊,白面书生成了黑脸包公,人瘦了许多,圆圆的脸变成尖下巴、高颧骨,印象中一丝不苟的中分头不堪稀疏,失去分度。身上裹着黄军大衣,活脱脱一个看煤场的老头。如果是陌生人,哪里能把眼前这个人与煤炭局长、运销集团董事长联系起来。那个所谓的办公室,一桌一椅一张床,简陋到不能再简陋。见我去看他,叔叔格外高兴,大眼睛分外有神,显眼的白牙齿衬托得笑容生动灿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叔叔指着桌子上的电脑,也是办公室唯一的奢侈品对我说:“云峰,我现在也会用电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顾不得夸奖他与时俱进的学习精神,开口就问:“叔叔你何苦到这么艰苦的工作环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脱贫”叔叔不假思索地回答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个曾经当了三十年县处级的干部,一个曾经作过一个煤炭大市的煤炭局长,一个当过榆林市最大的国有煤炭企业董事长的人,至于退休后到一个煤台打工脱贫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叔叔一定是猜出我内心的疑问,表情很严肃地对我说:“说我是穷人谁也不信,说我在西安买不起一套房,连你也不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说实话,我是掌过权,过手的钱咋说也超过了百亿,钱再多,那是公家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人说我胆小,一听这话他爷爷就歘(chua)火,钱谁不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什么钱该拿,什么钱不该拿,难道不是好人与坏人、君子与小人的试金石?”一贯和颜悦色的叔叔,说这段话有点激动,还说了府谷口音的粗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后来二十年的职业生涯中,每到一些关键时刻,我都会想起与叔叔的煤台谈话,一次灵魂深处的廉政谈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租赁这个站台能不能挣到钱?”我问出最关心的问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就好,辛苦也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原来,这个站台是叔叔与人合作租赁的,为此注册成立了神木汇丰煤炭转运公司,大股东是公司经理,叔叔是副经理。从上午九点多见面,一直到十二点多,叔叔还没有说完他这几年下海创业的艰苦历程。检车、检煤、过磅、值夜,站台上所有的苦活累活脏活都干过,税务、安检、消防、煤管,所有监管部门的刁难、指摘、训斥都受过。有些细节听得我心里发酸,不忍卒听。叔叔倒是像讲别人的事,平心静气,绘声绘色。其间还给我出示了他写得词《山坡羊·燕家塔煤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两山对峙,一河如带,摆脱了案牍劳神多痛快。急上煤,盼车来,俺们活动天地是煤台。喜食杂粮和烩菜。脏,也快哉,累,也快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叔叔让我想起我们那个时代最流行的一句话:革命的乐观主义者。</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陪同张智霖市长、李涛副市长视察煤矿</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3</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实现了财务自由的叔叔,古稀之年奢侈了一把,2012年在三亚买了房,打电话邀请我去分享他的幸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直到2015年,我和妻子才走进叔叔在三亚的新家。两位老人十分高兴,仿佛是在异国他乡见到亲人。我们和姨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转眼不见了叔叔。到院子里一看,发现他爬上四五米高的梯凳为我们摘木瓜,着实把我和妻子吓了一跳。这年,叔叔已经七十六岁,平地走路都应该是小心翼翼的年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两位老人既不让我们去酒店住,更不让我们在外面吃,把两个晚辈像贵宾一样招待。没想到以笔为生,习惯动嘴不动手的“老官僚”叔叔,其实是动手的高人,不仅自己养花种菜、修剪树木,房子的水电设备出了故障,房屋地面坏了,屋顶渗水漏水,都是自己维修。下厨房,也是一把好手,每天早上我们还在睡梦中,叔叔就开始自己烤制面包,使用打蛋机、电烤箱等电器设备娴熟自如,用椰子汁蒸得米饭不亚于三亚的饭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生酷爱读书的叔叔终于有了一间自己的书房,桌子上、地下垛满他练字写下的字稿。叔叔拣出他得意的作品让我看,叔叔展示一张,我叫一声:“哇!写得真好!”听到我的夸奖,叔叔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笑容中还略带点羞涩。也许是我的夸赞过于真实,叔叔顿觉遇到识货的知音,一口气给我打包起二三十张。我表示这些作品回到呼和浩特要请水平最高的装裱店装裱起来挂在墙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听我这么说,叔叔郑重地对我说:“这一幅字你一定要裱,这幅字我可能写了不下一百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展开叔叔隆重推荐的这幅字仔细看,内容是南宋词人辛弃疾的《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叔叔用经典的行书体写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诗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世人只看到刘佩瑜的风光,也许这首词才道出了他一生的沧桑与无法言说的无奈。我裱好了这幅字,却不愿意挂在墙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妻子在网上给叔叔买了一个“摘果神器”,站在地上就可以把树上的果实摘进兜里,叔叔站在木瓜树下,一口气摘了五六颗。如此简单的操作就能摘下高高树枝上挂的果实,也许与此前叔叔爬高梯采摘形成过于强烈的对比,叔叔脸上露出孩子般的惊奇与喜悦,连声说:“太好了!太聪明了!”不知道是赞叹好用还是夸奖发明。原来,让叔叔高兴的门槛其实很低,而我们带给他这样的时刻太少太少了,遗憾再没有弥补的机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我第一次看到“暖男”这个网络新词,首先想到的是叔叔这个人,叔叔一生为多少人帮过忙、办过事,他自己肯定不记得、说不清,可是每一个曾经身处困境得到过帮助的人,岂能忘怀曾经获得的那份温暖!仔细想想,我们不舍这个人,最不舍的是他的温暖,这个薄凉的世界太需要温暖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叔叔名叫刘佩瑜,人如其名,温润如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