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故乡之三） </p><p class="ql-block"> 黄三怀 </p><p class="ql-block"> 江西临江府，枕赣江而兴，自明洪武年间便商贾云集，府前街的师记药铺更是门庭若市。店主师翁年近五旬得女，取名师姑，盼她如仙姑般灵秀。谁想这女娃偏生一副男儿心性，七岁便能辨百药，十二岁敢执银针刺喉痹，偏要破了“医不传女”的旧规。待及笄之年，知府夫人臌胀之疾缠体半载，遍访名医不效，师姑观其舌象、按其脉息，三副药下去竟排出黑血斗余，府衙上下皆称“女华陀”。那年临江疟疾横行，师姑深夜叩开藏经阁，翻出泛黄的《师氏济世方》，将青蒿绞汁配苍术，熬成药汤沿街施与百姓，竟在月余间遏制了疫情，巷尾老叟皆言“师家闺女掌着生死簿”。 </p><p class="ql-block"> 天有不测风云。万历乙未年腊月廿三，师记药铺后堂突然起火，火势借了西北风，眨眼间便吞了半座宅院。师姑从药柜顶取下最后半匣犀角，正要往父母房里冲，却被梁上坠落的檩条砸中肩头。待街坊扑灭余火，只见师翁夫妇相拥倒在药碾旁，手中还攥着半张未写完的药方。师姑抱着焦黑的药罐哭哑了嗓子，三日后竟捧了度牒走进报恩寺，青灯映着她削下的青丝，在香灰里落得无声。 </p><p class="ql-block"> 光阴荏苒，转眼二十年过去。崇祯癸未年，江南大旱，赣江见底，临江城内百井皆枯。师姑此时已成为报恩寺的住持，见百姓背着行囊欲往湖广逃荒，竟带着十二名尼姑踏上化缘之路。她们走了三个月，磨破七双麻鞋，终于募得百两纹银。回临江后，师姑选了城东洼地打井，可凿到十丈深仍不见水，壮劳力们甩着汗说：“怕是通了旱魃的喉咙眼。”师姑却不信邪，第二日天未亮便系着粗绳下井，手中握的正是当年父亲用过的青铜镐。 </p><p class="ql-block"> 井底的土硬如铁石，师姑凿到第三镐时，忽然听见“咔嚓”一声，石缝里渗出细沙，紧接着一声闷响，浑黄的水夹着泥沙喷涌而出！井台上的人只见一道水箭冲天而起，师姑被冲得撞上井壁，却在坠落时将怀里的药包抛向水面——那是她昨夜冒雨上玉华山采的九节菖蒲、甘草和茯苓等草药，熬成的药汤还带着温热。待井水稍稳，人们放下木桶，却见捞上来的水竟澄清如镜，捧起来喝一口，甜中带着淡淡药香，直透心脾。 </p><p class="ql-block"> 报恩寺在井旁盖了间石屋，师姑便在此处定居，每日清晨都要绕井三匝，用竹筒取水煎药，施与过往百姓。有人见她对着井口说话，细听竟是在念当年父亲教她的《汤头歌》。清同治年间重修井栏时，工匠们在井底发现半截青铜镐，刃口还留着暗红的痕迹，老人们都说那是师姑当年溅的血，早和井水融在一处，护着临江的子子孙孙。 </p><p class="ql-block"> 2021年春，临江镇重修师姑井，石匠在井壁发现几行模糊的刻字，仔细辨认竟是“医心不分男女，救人岂论僧俗”。书法名家黄辉宇题匾时，望着井口倒映的蓝天白云，忽然想起老辈人讲的故事：师姑圆寂那日，井中突然腾起白雾，雾里隐约有位提药篮的仙姑，朝着西方飘去，井底却传来若有若无的《千金方》吟诵声，直到日上三竿才止。 </p><p class="ql-block"> 如今的师姑井旁，古亭翼然，“泉涌清甜”的匾额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每逢雨后，井中便会浮起几片淡紫的菖蒲叶，不知从何而来，却总让喝着井水的人想起那个在火光里倔强的身影，和在旱魃肆虐时，用一身孤勇凿开生命之泉的传奇女子。（2025 04 10中午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