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春日的茶花又开了。白瓣黄蕊,团团簇簇,像极了母亲从前别在衣襟上的那一朵。我立在花前,风一吹,花瓣便簌簌地落,铺了一地。外婆若在,定要去数:“妹子,这朵是你妈,这朵是你……”可如今只剩我一人,对着花影喃喃。 </p><p class="ql-block"> 世间的离别,原是这样轻,这样静,像一片花瓣跌进泥土里,连声响都没有。 </p><p class="ql-block">母亲走的那年,也是茶花开得最好的时节。 </p><p class="ql-block"> 母亲生来便带着那个时代的烙印。外公去世时,尚在襁褓中,对外公的记忆,全凭外婆后来絮絮的讲述拼凑。外婆是个刚强人,独自拉扯两个女儿,竟也供母亲念到初中。母亲常说:“你外婆洗衣的手指关节粗得像树根,可递给我的学费,每一张都熨得平平整整。” </p><p class="ql-block"> 后来母亲进了国营厂,成了“单位里的人”。她爱那身蓝布工装,洗得发白了还舍不得换。每早出门前,总要对着镜子抿一抿鬓角——那镜子如今还挂在我老家的墙上,照见的却只有空荡荡的风。 </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六年春,工厂车间搬机器,全凭人工搬运,具大的车床没放稳,重重的压在母亲的双脚。那时,我还在念小学,放学跑去医院,看到母亲躺在病床上,脸色比被单还白,却笑着指窗外的茶花:“你瞧,今年的花开得比往年都好。” 母亲总这样。伤痛留给自己,旁人眼里只看得见她的笑。 </p><p class="ql-block"> 母亲极爱干净。每周日天不亮就起床,担着两桶衣裳去河边。我跟着去,蹲在青石板上看她捶打衣物。晨光透过皂角树的叶子,在她背上洒下晃动的光斑。她哼着小调,调子早忘了,只记得末句总是:“……莫负好春光。” </p><p class="ql-block"> 衣裳晒在竹竿上,水珠滴答落进泥里。她摸着我的头说:“人活着,就该像这衣裳,再脏的世道也能洗出本色来。” </p><p class="ql-block"> 母亲待外婆极孝,却从不说教。外婆性子急,常为琐事骂人,母亲只低头听着,过后悄悄对我眨眼睛:“老人家心里苦,骂出来反倒痛快。” 母亲读书不多,却记了一肚子古诗。我贪玩时,她便念:“少年易老学难成——”要我接下半句,她眼角的皱纹便漾开来,像茶花瓣的弧度。 </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也步入中老年了,茶花一年比一年开得盛。母亲走后,我常梦见她们:母亲在河边洗衣裳,我在茶花树下翻书,外婆坐着看我们俩。三个人影叠在一起,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p><p class="ql-block"> 醒来时,窗前那株茶花正落下一瓣,轻轻扑在摊开的书上——原来人生最大的痛,不是离别,而是此后每一处细小的美好里,都藏着再无人共说的故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