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庄子》枝桠间寻一片心斋

清风拂面

最懂逍遥的庄子，可以称得上是中国古代“掌管心灵自由的神”。

庄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所以，他常以自然现象为喻，通过观察草木虫鱼、山川河流的运行规律，以奇幻的故事、诙谐的寓言，揭示“道”的普遍性与超越性，阐述着深刻的人生智慧。

尤其是道家关于“道法自然”“无为而治”“齐物”等核心理念，皆是借助自然现象或寓言来阐述其哲学思想，其超凡的想象力与深邃的哲思，是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一颗璀璨明珠。

木心说：“《庄子》是汪洋大海，把世界的荒谬和美丽都展示给你看。”

《庄子》中蕴含的对待自然的态度与理念，深刻而独特，既体现了道家“天人合一”的哲学内核，又对现代人如何与自然和谐共处具有重要启示。

一天上午，读《庄子》的《德充篇》，读到“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时，扭头望向窗外阳台上的长寿花。

它从去年冬天都吐露了花苞，因寒假十多天没人关照，差点被冻死。年后来教室，它的叶片萎蔫，花苞耷拉，赶紧浇点儿水，搬到阳光下，花苞日益膨胀，没曾想它竟能绽放笑颜，在朝阳下折射出碎金般的光芒。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庄子所谓“与物为春”，或许就是允许自己和眼前的花木一样，遵循自然的韵律，内心保持平和、愉快，成为自然季节的信徒：

像长寿花自我调节修复，像苔藓遵循阴晴涨落，如候鸟信任星辰导航，而非用“番茄钟”来切割生命的呼吸。

在日夜流淌的过程当中，我们应让瞳孔成为蜻蜓复眼的镜像，让呼吸应和潮汐的节拍，让心弦与万物共颤，方能始终保持着“与物为春”的生活态度。

在那一刻，我忽然了悟庄子的“真人呼吸为踵”，从来不是什么养生指南，而是对自然节律的臣服：候鸟不需要智能手表提醒迁徙，竹子不必读《时间管理》仍能准时拔节，瓜果无需人为干预味道反而更加醇正。

当春日暖阳拂照长寿花艳丽的花瓣时，我忽然懂得：成为自然的一份子，不是要茹毛饮血退回丛林；而是对一朵花微笑，为一片新叶欢欣和激动的耐心；是卸下征服者的冠冕，重做天地间诚惶诚恐稚子的谦卑与智慧。

毕竟，我们血管里奔涌的潮汐，从未真正与草木的呼吸分开过，自然中每株花草都是穿越钢筋水泥的传道者，日夜宣讲“天地与我并生”的经文。

也是在那一刻，想起了庄子在《山木》篇中说：“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得而累邪？”长寿花利用外物——我的呵护，阳光水分，而又不被外物——干燥、寒冷所控制，这样就不受到外在的牵累，保持一颗开花的心，等待时机绽放。

我们不要总想着主宰外物，而是要学会去主宰自己，努力去做到《让王》中借孔子的口所言：“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作。”所谓知足常乐，而不知足者，就会汲汲营营，哪里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往哪里钻。

苏轼被贬黄州时，写了一首《临江仙》，其中一句说，"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我们奔波劳累了半辈子的身体真的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吗？我们是完全地主持着自己吗？

人一旦被外物所累，处于被动的状态，就要消耗一些心力去自我拉扯，自我安慰，自我劝解，平衡自己的身心；而能完全主宰自己时，做任何事都是主动而为之的，劲往一处使，又怎么会觉得累呢？

清明前，在婺源看油菜花，同行的游客上到篁岭景区的观景台，就叹惋：“最佳观赏期已过！”

静坐在花树下，看蜜蜂振翅抖落金粉般的花粉，低头与青草共赏落英缤纷，我突然明白《刻意》篇中“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的真意，想起《知北游》中“道在瓦甓”的禅机，顿觉每一片金黄的花瓣仿佛都在演示《大宗师》的奥义。

当我们停止用“有用无用”的标尺丈量万物，方能听见草木的秘语：油菜花何曾为取悦镜头而开？云海岂会因无人观赏而不聚？樱花何因七日花期而懈怠绽放？古柏何为千载寿数而倨傲生长？

凋零不是终点，而是将金黄的遗嘱藏进土壤，等待饱满的果实来公证。所谓“错过花期”的遗憾，不过是人类功利心投射的幻影。

当我们停止用“花期预报”囚禁春天，才能明白时间其实一直在默默展露出梯田般层次分明的温柔本质。

两千年前的月光依然浇灌着现今的草木，原来，放下功利的钥匙，早被庄子藏进了一粒草籽的年轮里。

我们终究要学着像《山木》篇中“与时俱化”的栎树，允许灵魂住进一粒松果：当季风吹裂硬壳，便欣然坠落；若松鼠携走果实，便静待新生。

或许真正的融入自然，不过是允许自己成为生态网络的一个逗点，在句读之间，活成天地文章的气口与留白。

庄子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年过半百的我读《庄子》，不是一口气要说完多少，而是疲惫、烦闷时翻开目录，找一篇想读的，静下心来边读边悟。

有了点儿人生阅历，再来读《庄子》，最大的优势在于：读的不只是文字，还有随文字漫上脑海的往事人情，或是自然天象，或是古今故事，不觉间便解锁了书中的奥秘，读懂书中的人生况味。

有时甚至产生出“自己就是这么活的呀！原来自己离大师居然那么近呀！”的想法，心气儿倏忽就顺了，能让你从信息的奴隶变成思想的主人，让混乱的思绪找到归处，让浮躁的心找到安放之所。

或许真正的丰盈，不过是放下“我要成为什么”的执念，如花草般在天地间，活成一句自在的叹词。

图片手机随拍阳台上的花草

文字清风拂面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