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姑苏醉江南（下）

淑子

　　西园寺，原名归元寺，与武汉归元寺都以五百罗汉堂而著名。这是一个园林式寺庙，春天繁花环绕，秋天银杏金黄；蝌蚪形放生池围着八角双重飞檐湖心亭，赏心悦目。这是一个宗律宗的佛寺，律宗最是难修，二百五十戒，三百四十八戒，以最严苛的戒行，修炼最自由的心灵。李叔同出家精研律宗经典，遂成高僧弘一，他写下了“悲欣交集”绝笔，何以为悲？何以为欣？边游边思，不觉已出寺门，阿弥陀佛！

　　苏州城的主色调就是这种黛瓦白墙，无论街景，园林都是以这种主色调作大背景，辍以假山、湖石和各色奇木异花，自成一种苏调。

　　耦园，中央部分四进厅堂，东西各建一院，故名耦（偶）园，暗寓园主揩隐双栖，啸吟终老。耦园屡建屡毁中央大厅有楹联：“逍遥于城市而外，仿佛乎山水之间”，其联好在“仿佛”二字，道出园林山水之妙。此园黄石假山一陡一缓，中夹谷道，悬葛垂萝，素负盛名。

　　因耦园名称之故，园内照艺术照的人不少，或西装革履，或汉装旗袍，在此拍婚纱照，寓意佳偶天成吧。

　　耦园正厅后面有一个小剧场，每天有近十场苏州评弹。泡上一杯龙井，品茗静心，听听苏州评弹的吴侬软语，弦琶琤琮，韵味悠长，倒是人生一乐事。听完一曲弹词开篇，只觉百转春莺，曲终人远，余音绕梁，意犹未尽，又点了一曲“钗头凤”，评弹低吟慢叹，委婉悲凉，千回百转，特别适合于悲欢离合故事。一曲终了，“错错错”，不觉陶醉于斯。

　　逛姑苏旧城，又见小河，河道颇窄，仿佛用竹竿就可以挑到对岸；石板小桥，一孔而跨；几位妙龄女子，袅袅婷婷一路走来，边走边用苏州话和街坊打着招呼，宛如春莺短啼。据说苏州话要女腔，方似娇啼宛转，戏韵乐感，要是男人说来，不免有“娘娘腔”之嫌。

　　经路人指点，小街短巷，七拐八弯，才在民居深处找到艺圃，一个藏在深深街巷里的“世界文化遗产”，被誉为“小而美”的园林。

　　艺圃的整体格局，是南山北水，山水各半。水则是一个方池，池北直接以殿堂水榭作岸基，开窗即面水观山；池其余堤岸以湖石巧垒而成，精巧湖石不堆垒假山，而叠砌成奇峰异石的石岸。是此园一大特色，同时也是明代园林的代表。

　　艺圃自明代建园之后，与其他许多园林一样，屡建屡毁。特别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园林成了民居、机关，假山下挖防空洞，太湖石拉去烧石灰，水池几乎被填平，清代荷花名种“小桃红”从此绝迹。八十年代艺圃重修之后，那段苦难的日子逐渐被人们遗忘，园林也是毁了建，建了毁，但人们对美的向往却是毁灭不了的。

　　池边的乳鱼亭，是明代遗构，亭的左边是苏州最大的水榭延光阁，现在辟为茶室，有二十多张桌子，我见他们泡茶都是用玻璃杯泡的，盖上盖子，泡好后直接端杯子喝，与我们用小茶壶泡的习俗不同，本来宜兴紫砂壶天下闻名，为何不用呢？我挺羡慕当地的茶客，曙光初现，就已经在世界文化遗产的水榭里泡上一杯龙井，在窗格里漏撒的晨光下，悠闲自得地品茶闲聊，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

　　艺圃虽小却极讲究层次丰富，利用殿堂假山水池石桥，曲径通幽，豁然开朗，柳暗花明，种种境界，充满意趣。这是连接延光阁与浴鸥园的响月廊，廊壁与外墙只有不到半米，夹缝中植竹窗外，微风婆娑，自成一景。在园中处处感觉到匠心独运之良苦，值得游人细细品赏。

　　金鸡湖，自吴王夫差时起就有记载，为苏州名胜。清人尤侗的诗句记载：“十里镜湖非诏赐，数间草屋是我庐”，世外野趣 溢出诗外。现在金鸡湖早已开辟成了商务旅游区，酒吧食肆，灯红酒绿，游人如鲫了。 湖畔远眺苏州东方之门，已成地标。

　　怡园为清代园林，博采众园之长，园分东西，以复廊衔连。复廊仿沧浪亭的，有十二漏窗，图案各异，两边相互借景，构思奇妙；园中方池，仿网师园，水自石龙口飞溅而下，莲盆承之，泻玉溅雪；假山堆叠仿环秀山庄，假山逶迤，径穿洞壑，则学狮子林的；池西有画舫，船头入水，取舫泊船坞之趣，则是仿拙政园的。园林景色幽雅，匠心独运，意境悠长。

　　园中奇石颇多，此为哮天衔日

　　莲花池畔半山上，有六角亭，名曰小沧浪亭，亭中北面建壁，中开六角漏窗，专为浏览全园景色。亭侧有三块太湖石，造型奇特；亭后又有湖石，上刻篆书“屏风三叠”，为怡园镇园之宝。

　　怡园落成之后，江南名士云集，名重一时。后各地琴师名家聚会怡园，成立琴社，举办琴会，诗人有句为证：“月明夜静当无事，来听玉涧流泉琴”，传为佳话。

　　平江路沿小河前行，有“墨宝园”者，以为是开放园林，上台阶入前厅，为女主人所拦，言是私人园林，兼作旅舍，前园可游，后园免进。如此静雅之地，住上几日，岂不优哉。

　　出墨宝园，信步河边，两岸俱粉墙民居，枕河人家，民居出后门下台阶，则是河水淙淙，漂衣濯足，不失水乡本色。

　　苏州有个说法，叫“一条平江路，半个姑苏城”，平江路巷区就是苏州古城的缩影。城区河道纵横，河街并行，类双棋盘格局。苏州众河道的水，则一来自太湖，二来自于大运河带来的长江水，自西北进到东南出，滋润着苏州人的水乡情怀。

　水乡画舫穿古巷，一声钟呜入梦魂。

　　苏州平江路多有古装佳人，浓装艳抹，招摇过市，却“麒麟皮下露出马脚”，足下现破碇，绣花金莲今何在？一步三摇成绝唱。

　　环秀山庄以假山而闻名于世，誉为苏州三绝之一。甫一进园，假山呈远山之势，细细观之，峰峦峭壁，涧谷洞壑，应有尽有。

　环秀山庄內以假山假石为主题的幽景，遍布全园。

曲径通幽处

　　苏州博物馆是贝聿铭先生设计的精品，沿用了苏州城白色主色调，整个博物馆座落在园林之中，但建筑物造型却采用了现代的形体，使传统与现代相结合，匠心独运，别具一格，值得一观。

博物馆内景

　　这是苏州博物馆十大镇馆之宝的五代秘色瓷莲花碗，刚发现时还不敢判定是什么瓷系，因为秘色瓷一直蒙上了神秘的面纱。直到法门寺地宫发现有明确记载的“瓷秘色”的秘色瓷后，才有了判断的标准器，这件珍宝才得以正名。

　　苏州博物馆座落在忠王府内，出口直接连接忠王府大殿，只是王府内门可罗雀，与博物馆的熙熙攘攘形成强烈对比。我默默地在王府内转了一圈，长叹一声。其实在太平天国运动背后隐藏的“道”，还远远没有被认识，一幕幕历史大剧还在重复上演，似曾相识燕归来啊！

旭日初升，街景一瞥。

　　元高僧惟则有诗“人道我居城市里，我疑身在万山中”，其弟子为他筑成禅林道场狮子林，以假山宏大著称。园林曾叫“五松园”，园中月洞题额“环中”，道出初意。庄子在《齐物论》中说：“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郭象注：“今以是非为环而得其中者，无是无非也”，处圆环之中，无阻无碍，故云。筑园修行，跳出五行外，自然无是无非悟空得道了。

　　狮子林假山堆垒规模颇大，上下三层，石内小径弯折蜿蜒，若明若暗，只是场地狭小，体量过大，缺乏气势，难窥意境，只是一个精巧玲珑的大迷宫。

　　狮子林的假山以太湖石堆成，这些玲珑剔透的奇石，正是当年徽宗的花石纲遗物，来不及运到汴京，靖康之变后，成了狮子林的筑园材料。看到这些奇景，凭吊当年的“艮岳”，逶迤十数里，奇峰怪石，珍兽异花，以徽宗这个大艺术家的眼光，定是人间奇景，可惜毁于汴京城破。站在狮子峰下，感叹华夏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却葬送在大艺术家宋徽宗之手，令人唏嘘。

　　狮子林在元代是禅寺道场，园中有不少禅宗元素，如各种狮子形状的太湖石，在佛教中佛陀的教诲称狮子吼，狮子还是护法神；园中还有问梅阁，立雪堂，指柏轩等建筑，以禅宗公案命名，因此狮子林常被看成禅意园林。事实上，禅意园林并无明确内容，只是通过筑园元素指引游人入静观空，禅宗本来就是一个讲究会意顿悟的派别。因此中式禅意园林与以枯山水为代表的极简日式禅意园林有很大不同。禅不禅，就要看个人的悟性了。

　　苏州桃花坞，唐伯虎在此筑庵，种桃换酒钱，酒醉花下眠。我喜爱他的书画，记得在博物馆看过他的《骑驴思归图》，其画山石的皴法独特，像大斧皴又不尽似，飘逸秀润 ，印象深刻。游苏州，唐伯虎故居不可不去。

　　唐寅是失意文人，其实文人失意是常态，历来流传千古的诗词歌赋都是出自失意文人之手。王国维说过：“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清人赵翼也有句：“国家不幸诗家幸”；李白更直说：“文章憎命达”，说的都是同一层意思。诗人经历百般苦难，发出强烈的悲欢啼笑之心声，不经意间道出人类共同的情感，引起后人的共鸣。游寅梦小院，正是在人类共同的情感世界里思绪万千，信马由缰，正是这些天才通过苦难与艰辛，建构了文化的精神家园，应该怀念他们，当作如是观。

　　拙政园作为名园，自然先理解其“名”。老子说：“大巧若拙”或“大智若愚”，智巧者常自称“拙者”，自谦也。拙其实是一种生活大智慧，为官出仕之人，归隐田园，如陶渊明诗：守拙归园田，乃坚守本真之举。

　　园主取潘岳《闲居赋》之意，归隐后以灌园种花卖菜作为拙者的政务，故名“拙政园”，其意颇明。园景以水面占多，或阔或溪；或静或急，隐含出庙堂入江湖意，又造假山、廊桥、渚岛石径，河汊舟楫，匠心独运，以成天人合一之境界。

　　拙政园以前来过两次，春夏园景印象平平，经历过冬雪萧瑟，才对春红夏绿感受强烈，对于岭南人，实在是司空见惯。这次金秋季节再游，令我陶醉不能自已，正如杨万里所说：“轻寒正是可人天”，秋天的拙政园不是文字言词所能道尽其美的。

　　范仲淹的：“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其意境园中可鉴；刘禹锡的：“数树深红出浅黄”；杜牧的“楼倚霜树外，镜天无一毫”，处处可见；诗僧皎然的“落叶和云扫，秋山共月归”，让你在园景中以禅心观照，融情于心，其意深焉！

　　在苏州园林中，拙政园一池三岛的池水面积是最大的，秋天游园，最能领略秋水神韵。轻寒少雨，清澈明亮，颇具“潦水尽而寒潭清”的气象；红枫黄杏，花色绿丛，皆尽映入水中，飞檐翘角，重瓦叠斗，镜面相继重现，特别是寒水无尘，蓝天尽染，水面延伸至天际，正是“秋水长天共一色”的意境，今人叹为观止。白居易的“秋池”诗最是合辙押题，“眼尘心垢见皆尽，不是秋池是道场”，秋水空明，凝神观照，心无所住，尘垢皆尽。

　　起个大早入园，此时游人稀少，观赏正当时。意想不到的是，名园的秋晨，又是一番景象。红黄绿叶，凝珠欲滴，密枝疏林，晨鸟跳跃，鸣长啼短，空山回荡；闪烁不定的阳光穿过枝叶空隙，形成一道道光柱，探入如镜秋水；林间水面漂流着一层层薄纱，游移不定。苏东坡有诗：“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景”，名园的空静时光，可是千金难求啊！

　　大观园落成时，尚未题匾撰联，贾政说“任有花柳山色，也断不能生色”，确也。游园不品匾额楹联，自然为之减色。拙政园的匾额楹联不少是名家题撰的精品，结合景色建筑环境，细细品味，由景生情，步入意境，心旷神怡。《梧竹幽居》匾额由文徵明所题，楹联“爽借清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是赵之谦撰写。四边透空的八角亭，夏夜闷热，漫步至此，从亭中感受到习风微凉，借着月色，框景近观，借景远眺，流水潺潺，山色苍茫，于此纳凉，夫复何求！

　　拙政园建园至今有五百多年了，自是沧海桑田。如秫香馆周边环境原是稻谷农田，登楼可望，随风飘香，现今已是旧景不再，秫香就难以理解了。馆中有联，是钱仲联撰书。联中批评红楼梦大观园筑稻香村，被宝玉讥为非天然，“虚构岂能夺席”，而以范成大的田园诗来说明秫香乃是写实的，“高吟已导先声”，明白了这层原因，对联也就好理解了。回首历史，当以陈寅恪的“了解之同情”为宜，“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是为至理。

　　红日西坠，不觉游至一精致敝轩，过去都是匆匆而过，这次小憩读了抱柱联“江山有待，花柳无私”，轩名“与谁同坐轩”，细细玩味，觉得颇有深意。杜甫重游修觉寺，故有江山期待他再次归来之感，其实说江山有待，不如说诗人有待，希望江山再次召唤他，以期无私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当然是不可实现的想法，宋人黄庭坚回答了他，“江山如有待，此意陶潜解”，而此轩却用了苏东坡的诗句，“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殊途同归。归隐林下，吟风弄月，却是秦制下读书人的宿命，这就是筑名园之真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