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文诗例谈——陕西/王振权

王囡

2023年“全国第三十四届（四川江油）中华诗词研讨会”入选论文

回文诗例谈

王振权

回文诗是古代的一种顺读倒读均可成文的文学作品体式（此处的“诗”取其广义，兼指词、曲、赋等韵文），同时又是一种文学表现手法。据《四库全书总目》的《<回文类聚>（宋·桑世昌编纂）提要》中说：“《回文类聚》载曹植镜铭八字，回环读之，无不成诵。”可见，回文的产生，当溯源于汉末或者更早，到魏晋南北朝时已有不少可观的作品，成为一种重要的文学体式。唐宋时期，尤其是宋代，回文诗的发展出现了一个高潮，由于许多著名诗人的参与，使之无论形式上还是内容上都逐步趋于规范。明清更是回文发展的鼎盛时期，特别是有清一代，文坛“玩”风大振，不仅参与回文诗的文士众多，而且作品数量大增；其内容方面以咏风花雪月为主，形式方面花样不断翻新，较前代更加成熟、完善。后来，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发展，回文这一体式渐趋衰落，除了不入韵的回文对联因其形式相对简单，难度较小，至今还有些文人仍然编撰外，其他如诗词曲赋等韵文，则很少有人再去创作（可参阅《对联》2019年第3期王振权《回文联例谈》）。

回文诗可分为两大类，第一大类是以图案为载体的回文诗图，如相传东汉末苏伯玉妻的《盘中诗》，晋·前秦时苏蕙的《璇玑图》，以及《玉连环》《叠字连环》《回环图》《锦缠枝》《璇玑碎锦图》等。第二大类是纯文字的回文诗，即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所说的：“《诗苑类格》载唐·上官仪曾说‘诗有八对’。其‘七曰回文对，情新因意得，意得逐情新，是也’。……后来有人好奇，定要做到词序完全可以不拘，无论顺读、倒读，都可成文，这便成了一种稀奇的文体。这种稀奇的文体，总名叫做回文体。诗、词、曲都曾经有过。”陈氏所谓的回文体，就是顺读、倒读均成文的纯文字的诗词曲赋。其中以回文诗较为多见，回文词相对偏少，而回文曲、回文赋则极为罕见。本文所谈仅限于第二大类。

回文诗颇见遣词造句功力，具有很高的美学艺术价值，被誉为诗中之奇葩。这种形式回环往复，风格奇特，颇富异趣，给人以荡气回肠，意兴盎然的美感，所以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文人雅士为其倾倒，从而进行了大量的探索、尝试。尽管其有文字游戏之嫌，却依然得以在华夏文苑传承不辍。

根据回文诗之特点，兹将其归纳为十二种类型，举例介绍于下：

一、通体回文类。亦称倒章回文，指从尾字倒读至首字依然成文的韵文，且无论顺读、倒读，均押韵规范，基本合律。这种类型占了古代回文的绝大多数。

四言诗如南朝·贺道庆《四言回文三首》：

其一

阳春艳曲，丽锦夸文。

伤情织怨，长路怀君。

其二

惜别同心，膺填思悄。

碧风香残，金屏露晓。

其三

入梦迢迢，抽词轧轧。

泣寄回波，诗缄去札。

贺道庆，南朝刘宋时人，刘勰《文心雕龙》：“回文所兴，道原为始。”其所谓“道原”， 即贺道庆也。

五言诗如宋·王安石《泊雁》：

泊雁鸣深渚，收霞落晚川。

柝随风敛阵，楼映月低弦。

漠漠汀帆转，幽幽岸火燃。

壑危通细路，沟曲绕平田。

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抚州临川人。宋神宗时任参知政事，积极推行新法，后变法失败，退居江宁，忧愤而死。

六言诗如南北朝·定襄侯《六言回文》：

青山映雪含思，碧草抽烟系情。

屏香梦愁月落，棹兰吟苦风清。

零珠泪红轸促，惨云娥翠杯停。

听君唱我离恨，声悲心凄骨惊。

定襄侯不知何许人也，事迹无考，仅留其诗。

七言诗如唐·陆龟蒙《晓起即事寄皮袭美》：

平波落月吟闲景，暗幌浮烟思起人。

清露晓垂花谢半，远风微动蕙抽新。

城荒上处樵童小，石藓分来宿鹭驯。

晴寺野寻同去好，古碑苔字细书匀。

陆龟蒙，字鲁望，姑苏（今苏州）人。举进士不第，归隐松江甫里，诗多咏物写景之作。

回文词如董宁《卜算子》：

明月淡飞琼，阴云薄中酒。收尽盈盈舞飘絮，点点轻鸥咒。 晴浦晚风寒，青山玉骨瘦。回看亭亭雪映窗，淡淡烟垂岫。

其词破句倒读仍为《卜算子》：

岫垂烟淡淡，窗映雪亭亭。看回瘦骨玉山青，寒风晚浦晴。 咒鸥轻点点，絮飘舞盈盈。尽收酒中薄云阴，琼飞淡月明。

董宁，生平事迹不详。

回文曲如元·白朴《天净沙》：

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此曲破句倒读亦为《天净沙》：

人人当当停停，嫩嫩娇娇韵韵，风风事事真真。柳柳花花，春春燕燕莺莺。

白朴，字仁甫，隩州（今山西河曲）人，元代戏曲作家。

二、倒句回文类：这类回文虽然倒读并不押韵，但每句倒读均成文。例如佚名《叠字回文诗》：

天连泗水水连天，烟锁孤村村锁烟。

树绕藤萝萝绕树，川通巫峡峡通川。

酒迷醉客客迷酒，船送行人人送船。

此会应难难会此，传今话古古今传。

此诗每句都有两个相同的字连续出现，两字间运用了顶真修辞法，无论顺读倒读，两字间须稍顿即成文。

又如清·石庞《雪赋》：

微风荡月，薄烟笼雾。柳藏饥鸟，日落飞絮。舞衫点片，花围深树。练锁荒山，日歌岁暮。……，片片翻兮穿幕帘，娟娟白兮积石岩。殿绕浓烟兮壁彩，庭书淡墨兮山矮。

石庞，字晦村，号天外生，晦村学人，安徽芜湖人，清康熙前后在世。其《雪赋》约600余字，是世间少有的回文赋。

三、本篇回文类。是指一首诗词本身完成一个回复，即后半篇是前半篇的倒读。

诗如南朝梁·萧纲《咏雪》：

盐飞乱蝶舞，花落飘粉奁。

奁粉飘落花，舞蝶乱飞盐。

萧纲，七岁有诗癖，长而不倦，倡淫艳的“宫体诗”，为侯景所弑，谥简文帝。

词如宋·苏轼《西江月·咏梅》：

马趁香微路远，沙笼月淡烟斜。渡波清澈映妍华，倒绿枝寒凤挂。 挂凤寒枝绿倒，华妍映澈清波。渡斜烟淡月笼沙，远路微香趁马。

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四川眉山人。宋仁宗嘉祐进士，做官屡遭贬谪。诗词文书俱有突出成就，词开豪放派风格先河，文为唐宋八大家之一。

四、减字回文类。这类回文诗不仅倒读成诗，而且减去其中的部分文字，顺读、倒读仍然成文。例如刻于湖北来凤县仙佛寺山门前石碑上佚名所赋七绝《仙佛寺诗》：

花开菊白桂争妍，好景留人宜晚天。

霞落潭中波漾影，纱笼树色月笼烟。

此诗如去掉每句中前两字则成为倒句五绝回文诗：

菊白桂争妍，留人宜晚天。

潭中波漾影，树色月笼烟。

如去掉每句中第五、第六两字，则成为倒章五绝回文诗：

花开菊白妍，好景留人天。

霞落潭中影，纱笼树色烟。

另外，前述第二类“倒句回文”中佚名之七律《叠字回文诗》，如果去掉每句之第三字，就成了倒句六言回文诗：

天连水水连天，烟锁村村锁烟。

树绕萝萝绕树，川通峡峡通川。

酒迷客客迷酒，船送人人送船。

此会难难会此，传今古古今传。

五、就句回文类。亦称当句回文，这类回文诗凡奇字句以中字为轴，凡偶字句以中距为轴，前后文字对称，顺读、倒读字面完全相同。

奇字句诗如清·李旸七律《春闺》：

垂帘画阁画帘垂，谁系怀思怀系谁？

影弄花枝花弄影，丝牵柳线柳牵丝。

脸波横泪横波脸，眉黛愁浓愁黛眉。

永夜寒灯寒夜永，期归梦远梦归期。

李旸，生平事迹不详。

偶字句诗如第四类“减字回文”中所举六言回文诗：

天连水水连天，烟锁村村锁烟。

树绕萝萝绕树，川通峡峡通川。

酒迷客客迷酒，船送人人送船。

此会难难会此，传今古古今传。

六、双句回文类。是指下一句为上一句回读的诗词。如宋·苏轼词《菩萨蛮·咏梅》：

峤南江浅红梅小，小梅红浅江南峤。窥我向疏篱，篱疏向我窥。 老人行即到，到即行人老。离别惜残枝，枝残惜别离。

七、连环回文类。亦称重叠连环诗，其特点有三：一是此类回文必须是由十四字组成的七言绝句，二是前句尾与后句首之词语相同，三是诗尾与诗首之词语相同。连环回文以重叠顶真法环环相扣，连起来首尾相衔若环之无端。如宋·苏小妹《七绝》：

采莲人在绿杨津，在绿杨津一阕新。

一阕新歌声嗽玉，歌声嗽玉采莲人。

苏小妹，苏轼之妹，聪慧精诗联。其《七绝》诗见明·冯梦龙《醒世恒言·苏小妹三难新郎》。这首连环回文诗系用“采莲人在绿杨津一阕新歌声嗽玉”十四字组成。

八、卷帘回文类。亦称环复回文诗或十字回文诗。其特点有三：一是此类回文必须是由十个字组成的七言绝句；二是出句的后四字与对句的前四字完全相同，两句相互套扣，如珠之联缀；三是尾联为首联的倒读，故曰“卷帘”。例如流传于台湾山区佚名所赋七绝《高楼对月》：

秋中赏月对高楼，月对高楼酒上游。

游上酒楼高对月，楼高对月赏中秋。

这首卷帘回文诗系用“中秋赏月对高楼酒上游”十字组成。

九、对称回文类。亦称双篇回文，其特点是顺读诗第一句的倒文即倒读诗的第一句，顺读诗第二句的倒文即倒读诗的第二句……顺读诗最后一句的倒文即倒读诗的最后一句。若于竖排顺读诗（上）与竖排倒读诗（下）之中间画一横轴线，则其上下两面文字成为轴对称图形（古代是竖排）。同样，若于横排顺读诗（左）与横排倒读诗（右）之中间画一竖轴线，则其左右两面文字成为轴对称图形（当代是横排）。这类形式的回文诗较为少见，下面举清·樊增祥《玉楼春二首》横排诗为例：

其一 其一

蝶衣金瘦花房粉， 粉房花瘦金衣蝶，

雪燕双雕钗玉冷。 冷玉钗雕双燕雪。

霜情薄怨素心兰， 兰心素怨薄情霜，

月恨天如圆靥杏。 杏靥圆如天恨月。

其二 其二

迭笺秋雁书传锦， 锦传书雁秋笺迭，

叶堕疏桐金蚀井。 井蚀金桐疏堕叶。

人中画字写炉灰， 灰炉写字画中人，

白露秋期归心准。 准心归期秋露白。

樊增祥，原名樊嘉，字嘉甫，号云门、樊山居士。湖北恩施人。清光绪进士，清末官江宁布政使、护理两江总督等。《玉楼春二首》左边为顺读诗，右边为倒读诗。

十、变体回文类。一般回文诗顺读、倒读整句不变，即四言仍为四言，五言仍为五言，六言仍为六言，七言仍为七言。但是，也有少数回文诗倒读时将原整句破读，就成了另一种体式的作品。例如清·佚名《七律》：

明窗半掩小庭幽，夜静灯残未得留。

风冷结阴寒落叶，别离长倚望高楼。

迟迟月影移斜竹，叠叠诗余赋旅愁。

将欲断肠随断梦，雁飞连阵几声秋。

此诗乃清代一才女所赋，如果破句倒读，则由七律变成了一首《虞美人》词：

秋声几阵连飞雁，梦断随肠断。欲将愁旅赋余诗，叠叠竹斜移影月迟迟。 楼高望倚长离别，叶落寒阴结。冷风留得未残灯，静夜幽庭小掩半窗明。

十一、变义回文类。以上均属于形式的范畴，而此类则属于内容的范畴。其特点是倒读与顺读虽然体式相同，但其含义完全变了。例如宋·李禺七律《两相思》：

枯眼望遥山隔水，往来曾见几心知。

壶空怕酌一杯酒，笔下难成和韵诗。

途路阻人离别久，讯音无雁寄回迟。

孤灯夜守长寥寂，夫忆妻兮父忆儿。

李禺，生平事迹不详。此诗顺读是夫忆妻，父忆儿；倒读是儿忆父，妻忆夫：顺读与倒读所咏对象完全相反。

十二、局部回文类。以上所述均为整体回文，另外还有局部回文。例如宋·梅窗词《阮郎归》：

皇州新景媚晴春。春晴媚景新。万家明月醉风清。清风醉月明。 人游乐，乐游人。游人乐太平。御楼神圣喜都民。民都喜圣神。

梅窗，宋代词人，生平事迹无考。此词上片之“新景媚晴春。春晴媚景新”“明月醉风清。清风醉月明”，下片之“人游乐，乐游人”“神圣喜都民。民都喜圣神”，均为局部回文。

回文诗是中华民族智慧的结晶，是祖先留给我们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今天，我们重新赏读这些古代的回文作品，不但会对先民们的聪明才智感到由衷地崇敬，而且对于他们为后人留下的优秀文化遗产无比地欣慰。尽管这种形式不为今人所提倡，但是，对于祖先的这份宝贵遗产，我们有责任认真地保护与传承，此乃诗坛同仁应该担当的使命，也是笔者撰写本文的初心。

由于水平所限，加之资料不足，以上所述未必无瑕，欢迎高明不吝赐教。

（2023年“全国第三十四届［四川江油］中华诗词研讨会”入选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