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盐才女朱砚因：以丹青续写乡邦文脉

尚胥慕梵

海盐才女朱砚因：以丹青续写乡邦文脉

朱学范

　　在江南烟雨浸润的海盐古城，民国初年涌现出一位以笔墨守护乡邦文脉的奇女子——朱砚因。这位自幼浸染诗书的才女，用半生心血编撰《海盐画史》，为千年古县的文化基因留下珍贵注脚。

朱砚因（1900-1981）

一、家世渊源与早年启蒙

朱砚因，名端，号武原女史、幽芳女史。南社社员，中国书画研究会会员。海盐尚胥里朱氏龙溪公支后人，为家族第二十三世孙。这一家族自元代迁居海盐后，诗礼传家五百余年，明清两代共出进士十三人，其中道光丙戌科状元朱昌颐为其族叔祖，而清代陶瓷史开创者朱琰、章太炎外祖父朱有虔、国学大师朱希祖等皆属同宗。朱氏家族以“桑蚕之府，鱼米之乡”的海盐为根基，形成了深厚的文化积淀。其父朱小岳虽未入仕途，但重视子女教育，为朱砚因营造了良好的成长环境。朱砚因自幼聪颖过人，读书之余尤爱丹青。彼时海盐文人雅士素有“课读之余，偶涉绘事”之风，这种文化氛围深深滋养了她的艺术天赋。

毕业于海盐怀德小学后，朱砚因随父亲朱小岳至上海求学，于1922年从务本女子中学毕业。这段经历不仅让她接触到新式教育，更开阔了视野。返盐后，她受聘于志成女校教授国文，传承其幼年恩师谈文灴的治学衣钵，讲授《孟子》《左传》。此时，命运却悄然转折——因未婚夫从美国回来背弃婚约，朱砚英遂立誓不嫁，以书画侍奉寡母。朱希祖曾感叹：“砚英族妹名端，曾许字同邑沈文节公之孙沈某，沈某游学美国，归供职交通部，弃约不缔婚，族妹乃立志不嫁。家贫，常佣书作画以养老母，人品高洁，亦晚近罕睹之姝也。”

二、师承脉络：从谈文灴到高燮、黄宾虹

朱砚因的艺术生命离不开三位重要导师。其启蒙恩师谈文灴（1887-1939）出身海盐书香世家，父谈庭梧、兄谈文烜皆为光绪年间举人。这位江南名儒虽因科举废止未入仕途，却以执教为业，先后执教邑中冯氏家塾、县立第一高等小学和志成女校等。民国15年后在家自办谈氏学塾，曾任县立海盐图书馆馆长，受张元济之托编纂《檇李文系》。

朱砚因的老师谈文灴曾以金山名士高燮为师。高燮，号吹万，工于诗而富藏书，为南社社员，与常州钱名山、昆山胡石亭合称为“江南三名儒”。高燮自言在“诸多道义文字之交中，而情愫至密者，莫如谈君麟祥。”因民国初年高燮办《国学商兑会》，谈文灴闻说便向其投文。高燮见文，常称其善，辑于国学丛选中。于是两人便因文相识，以文为友，平时三五日谈文灴必有文寄去，相交极深。谈文灴与南社名士高燮的深厚交谊，为朱砚因打开了更广阔的学术天地。

民国十五年（1926），朱砚因将自己所绘之画寄与高燮。高燮在金山张堰秦山脚下，筑闲闲山庄，为著书吟咏之所。他收到朱砚因画后，惊其为“非凡品”，觉得她有绘画天赋，遂引荐她拜入山水画大师黄宾虹门下。朱砚因因此成为了黄宾虹的门生，黄宾虹的指导令砚因画艺精进，但高燮认为其书法尚不能匹配丹青造诣，便邀她至山庄抄录典籍。在金山张堰闲闲山庄的岁月里，朱砚因的字得到了高燮的指导，日益精进。久之，朱砚因不仅书法日臻佳境，更得高燮亲授诗艺，终成诗书画三绝之才。民国二十一年（1932）三月，高燮作五言一绝曰：“写一山一水，真性自见；愿三月三日，天气常新。”既道其艺术真谛，也寄寓了她深切期许。

朱砚因为高燮作 九秋花蝶图卷 1932年 黄宾虹题跋

三、乱世坚守：家族变故与学术追求

1932年成为朱砚因人生的转折点。其父朱小岳时任上海江湾元豫酱园经理，淞沪抗战爆发后坚守岗位，最终因酱园遭日军炮毁悲恸病逝。朱砚因冒险赴沪奔丧的遭遇，折射出战乱中文人的飘零命运。高燮在《朱小岳先生家传》中记叙:民国二十一年（1932），朱小岳时任沪上江湾元豫酱园经理，当时沪上北方被日本人侵犯，事态紧急，老百姓相携逃避，不敢停留，朱小岳却终日坐镇不离职。当时江湾正处于战区，枪弹飞落如雨下，朱小岳仍不想离去，于是出居租界，以待祸至。不久，酱园被日本人炮弹炸毁，朱小岳大为悲恸，一时疾病发作，便在上海去世了，那年才五十六岁。

1935年，朱砚因离开了闲闲山庄，受海盐冯氏之请，来到绮园私塾任教。高燮曾说朱砚因“近年其邑之冯氏礼延砚因课读，其子于花园中，极泉石亭台之胜。”因绮园之雅丽，方引高燮于1937年春来到绮园，赏绮园曲径通幽，亭台之胜，并《题海盐冯氏小隐亭》曰：“小住为佳，亦有鸢飞鱼跃意；隐居可乐，便是鸾翔凤翥人。”现绮园石库门上方“绮园”两字，正是高燮那次所题。也为朱砚因这段治学历程留下诗意注脚。朱砚因在冯氏私塾授课多有空闲，她一方面依然为高燮任抄写，一方面以绘画自娱，同时还参考各类书籍，晨夕浏览，寒暑不辍，编辑《海盐画史》。

四、《海盐画史》：海滨遗珠的抢救工程

朱砚因编纂画史的初衷，源于对乡邦文化断层危机的深刻认知。她发现海盐历代画家“不求声名，仅以自娱”，导致大量艺术成就湮没无闻。自青年时期起，她便广泛搜集邑人画事，“片言只语皆收录”，历经二十载终成《海盐画史》。这部收录隋朝至清末1300余年间230余位海盐籍画家小传，从宫廷画师到隐逸高士，从闺阁才女到方外僧道，且所辑录的传记资料都注明出处，为研究者进一步研究提供了重要线索。为求证一段掌故，她曾冒雪走访乡野；为辑录只言片语，她翻遍残损族谱。张元济题诗赞其"山水互回抱，中有高人宅"，这何尝不是对她守护文化精魂的写照？

1935年冬书稿初成时，朱砚因坦言编纂之艰：“文物遭兵燹后荡然无存，真迹难求，即连姓字亦多湮没。”为保证文献传承，她顶着时局动荡仓促付梓，邀黄宾虹题写书名，高燮、朱麐元等作序。黄宾虹题诗“要令邑乘重笺补，沧海明珠未弃遗”，精准道出该书的抢救性价值。高燮为朱砚因《海盐画史》撰序，并题诗一首：奶母晨昏苦不帷，名园设教海之涯。乡邦画史搜罗尽，宏识何堪俗士归。邑人时八十四岁的富寿鸿老先生也题写了诗：我乡自昔多才艺，近百年来叹式微。谁信阐幽到闺阁，居然史笔曜芳徽。由来艺本通于道，此亦乡邦掌故林。二百余人齐下拜，九原一一感恩深。邑人朱麐元、老师谈文灴、吴兴严濬都为《海盐画史》撰写了序。朱砚因自序落款为“二十四年乙亥冬十二月，邑后学砚因女史朱端识”，而其余人的题诗和撰序落款时间，皆为民国二十五年（1936）春。朱希祖虽从史学体例角度建议更名《画人传》，但仍盛赞其“用心专一”，并贡献家藏李修易《海盐画人传》手稿供校勘。

黄宾虹为《海盐画史》题书名

五、艺术成就与历史回响

朱砚因 山水 四屏 设色纸本1934年作

　　朱砚因的山水画作以“重重苍翠积，危崖耸千尺”的磅礴气象著称，张元济题诗盛赞其“山水互回抱，中有高人宅”的意境营造。她将文人画的诗性传统与海盐地域特色结合，笔下既有绮园亭台的婉约，亦见钱塘潮涌的壮阔。这些作品不仅是艺术创作，更是地方文化记忆的视觉载体。

《海盐画史》的传世，使顾况、朱朴等被遗忘的画家重归历史视野。书中记录的1300年艺术流变，为研究江南绘画史提供了珍贵线索。虽因战乱未能修订再版，但现存刊本上的批注痕迹，见证着朱砚因严谨的治学态度。

六、结语：海滨女儿的文化守望

朱砚因的一生，交织着个人命运与时代洪流。从闺阁才女到艺术史家，她以柔弱之躯承担起文化传承的重任。在婚约破灭、家族离散、山河破碎的困境中，始终坚守对艺术的赤诚。其编纂《海盐画史》的壮举，不仅抢救了地方文化基因，更彰显了传统文人的学术担当。这位终身未嫁的才女，最终以笔墨为媒，与故乡达成了最深情的厮守。

本文全文刋登在了《嘉兴文史》2025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