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厂区33＃的记忆

把酒临风

（405厂33＃车间外景 三公司最早的精密仪器车间高洁净工程 2023年3月18日旧地重游拍摄）

405厂33＃车间的点滴回忆

作者：把酒临风

一九六七年一月，正是贵州冬季最难熬的时候，雨雪交加、阴冷潮湿，到处泥泥水水湿漉漉，来自北方的建筑工人虽然对这样的气候条件极度的不适应，但是仍然坚持施工作业。

在遵义405厂所属二道沟厂区一幢四面漏风透气的二层红砖小楼里，101工程指挥部三团二营六连（三公司二处六队）的连队干部们正在商量去上海培训学习高精密车间施工工艺的人选。

（二道沟厂区边缘现存二层小楼是原1966-1967年二营六连连部和医务室所在地 肖树臣2025年3月30日旧地重游拍摄）

选派人去培训，这是为将来405厂的高精密车间施工做前期技术上的准备，尽管还不知道这个高精密车间具体在哪里。

按照上级要求去上海参加培训学习的是有针对性的工种：油漆工，木工和抹灰工。现在，上海某厂正在施工一座精密车间，这是观摩学习的好机会，这个时间段的选定，是061基地在把握着全局。

六连连部经过讨论，决定了三个人的人选：油工派油工班长“陈三爷”，木工派六级工赵来贵，抹灰工派抹灰班长刘志恒。

这三个人都是技术高手，连部考虑一是指望他们学会新工艺回来带领全连完成任务，二是派去的人在技术上都有“两下子”，不让上海人小看了我们。

写这篇回忆半个多世纪前的文章，我忘记了“陈三爷”大名叫什么，问过几个同志也都说不记得了，但是一提起“陈三爷”，这个可敬又可爱的老头儿的形象又浮现眼前，大家又不由自主地把他的趣事说上一两件。可见，一个人名字只是符号，刻在大家脑袋里的是他这个人。

名单报到二营，二营随即安排五连木工二班班长七级工刘振友做领队，四个人组成培训学习小组，奔赴上海。

培训学习小组里“陈三爷”年龄最大，当时是五十出头。据说，“陈三爷”拿手的活儿是“大漆活儿”，这是当年油漆工行当里被称为最要技术的活儿，会做“大漆活儿”用现在的话说是“天花板级别”的技术。可是谁也没见过“大漆活儿”怎么做，可能是在建筑业不大能用的着的缘故。据说大漆要熬制，熬制过程很神秘，大漆熬成熬不成，以及“活儿”做成做不成，还要看做活儿的人的气场够不够，穿戴好不好！气场不够，穿戴不好，还要被大漆“咬”的不像样子！好像大漆能“认人”，胆子小的不敢靠前。人们把“大漆活儿”说的有点儿玄乎。

“大漆活儿”只有“陈三爷”能做，“陈三爷”就了不得！人们对这个絮絮叨叨的天津老头总是用高眼光看他。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油工班所有的比如“调色”等“尖端”技术，都由“陈三爷”亲自操刀，到节骨眼儿上别人都要退避旁观。无形中，在那个崇尚技术的年代，“陈三爷”就在油工班“不怒自威”，尽管老头子由于个子高老是哈着腰，白瘦的脸不修边幅，说话还有点“磕巴”。

另外，“陈三爷”人实在，有技术没心眼儿，这就更让人觉得这个老头儿可爱又可敬！

派他去上海，在技术上不“丢份子”。

木工赵来贵不光木工技术过硬，人也“排场”；浓眉大眼、耳长唇厚，四十六七早就没了头发，整个脑袋肉头头油亮亮，弥勒佛般的膀大腰圆，威武！比电影《战上海》里面饰演汤恩伯的演员要有派头得多！他去上海在形象上会给我们单位的人长脸。赵来贵唯一的不足是爱喝酒，不过，平常没有见到过赵师傅因酒误事。

（现在在路边仅存的六连木工班1966-1967年居住的二道沟宿舍。 2025年3月30日肖树臣旧地重游拍摄）

刘志恒是六连抹灰班的班长，在技术上堪称抹灰行当的“杠把子”。他是河北定州人士，技术高人缘好且不善言辞。他不抽烟，也不像赵来贵那样喜欢喝酒，喝茶也不像其他人那样爱喝浓茶，举止言谈慢条斯理，完全没有人们印象中的建筑行当的泥瓦匠的粗鲁，他属于体力劳动者中的中庸儒雅之士，加上他定州话尾音带的那个慢悠悠的带拐弯的“儿”子，更显得沉稳、平和。

刘振友是五连的木工二班的班长，做事非常谨慎，也是天津人。选他带队是因为他是党员，曾经的石家庄市劳动模范，政治上可靠，对外交往能掌握分寸，培训学习小组需要有这样一个核心人物。另外，相比较而言，刘振友有一定文化，再有就是他为人实在。

培训学习小组一行四人具体的培训学习过程不了解。只听赵来贵师傅回来后说过他们在上海住在离那个保密厂不远的招待所，每天跟随施工单位在现场观摩和打下手，回到招待所后几个人再碰头总结，把相关工种的施工程序、工艺以及涉及的工具用具都说出来，你一言我一语，由刘振友做笔记。返回遵义时，刘振友的总结记录就写了五六本牛皮纸的日记本。

一九六七年四月，赴上海的师傅们经过三个月的培训学习回到二道沟。二营决定以六连为主建立高洁净厂房施工实验基地，以刘振友为领队以二营技术组唐平为技术负责人成立实验小组开展实际操作实验，力求通过实验总结工艺工法，形成规范的高洁净施工工艺流程和规范的验收标准用于即将开始施工的405厂区33＃车间。

至此，人们也才知道将来有一个叫33＃的车间是高洁净厂房，地点在距离二道沟两公里外的上山垭。

实验基地不在当时的驻地二道沟，又过了洪江桥回到羊岔路，在412厂所属的一个工号，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工号名称为412-5-3（代码未必正确）。这是隐蔽在树林子里的一个由三团一营施工完成的一个工号。

为培养青年工人扩大技术骨干力量队伍，连部决定参加实验的三个师傅分别带三个徒弟。连部指定油工李庆阳、抹灰工丁福林和木工班的我分别跟随三个师傅进驻实验基地。

这个412-5-3房号是一个处于树林中的院落，小院子是很别致的群房建筑，有三层楼二层楼和平房组成，似乎是要在412厂正式投产后作为培训基地或者招待所用，这只是猜测。做精密厂房的内部施工实验符合这栋建筑的功能要求，就是说实验完成后内装饰不拆除了，不会浪费资金。

实验基地的第一炮由抹灰工打响，实验房间选在二层楼。

精密仪器车间要求高洁净，墙面平整要求极高，无论墙体砌筑误差有多大，墙体的基层抹灰平整度必须保证，虽然水泥抹灰不是最后的面层，最后的面层是光亮的塑料贴面板，仅一毫米厚度，所以，墙面能不能达到精密车间平整度要求，抹灰是最关键的一环。

墙面抹灰如何验收？如何控制平整度？这就需要有测量检验的工具——大扛。大扛就是木制的标尺，宽八至十公分，厚度四到五公分，长度两米。一般抹灰工程测量和验收都是用两米长的大扛。

用三米大扛测量验收是刘振友的主意。墙面平整度控制在±2毫米以内，这就比用两米大扛检验验收提高了标准，难度加大，刘振友的目的是在实验基地拿出过硬的样板间。

三米大扛是验收测量工具，是标尺，大扛本身必须顺直才能充当标尺，大扛不顺直，当不了标尺，检测出来的结果也不是真正的实际成果。

刘振友本身是木工，三米大扛他要亲自制作，别人做他不放心，这就让六级木工赵来贵心里不大痛快，这是刘振友处处谨慎带来的负反应。他安排赵来贵制作一般规格的尺板，这也是抹灰施工要派上用场的控制平整度的工具，我自然的就给赵师傅打下手了。

刘振友专门向工程处材料组下了提料单，实验基地进了几块红白松大板干料，三米大扛和尺板就开始制作了。

“木受绳则直”。六公分厚、四五十公分宽、五六米长的大板用墨斗弹线，我开始按墨线用“拐子锯”手工破料，这是力气活儿，必须我来干不能让师傅动手。大板要破开数块十公分宽的大扛料和一公分半厚的尺板料，甩开膀子干，一锯下去，六公分厚的大板锯口也就下去两三毫米，那时十六七岁，个子小力气不足，着实费了不小的劲儿。

我大汗小流地破料，刘振友不断地嚷嚷“走线了！走线了！”（偏离了墨线）我心想我赵师傅还没说话呢！

大扛料破开，刘振友上场，他要用刨子细细加工。

刘振友虽然是实验基地的“头儿”，还是做了实干的准备，全套的木工“家伙事儿”都带着呢。

干活儿先收拾“家伙事儿”，刘振友把大刨子、“二虎头”（粗加工用的比大刨子短的刨子）的刨刃细细磨好，拉开架势干活儿了。

“二虎头”粗加工后，大扛方正和顺直已经基本成型，刘振友再用六十公分长的大刨子细加工，大刨子长，是专门为木料找平直的工具，这是木匠行当能摆上台面的操作；刘振友右手提刨，左手抬起大扛料的一头，斜眼顺线确定鼓凹，心中牢记下手轻重位置所在，然后撤一步一躬身，迈一步推一刨，跟一步再躬身推一刨，刨花像一条白色飘带斜着从刨堂“唰”地窜出，宽窄一致薄如蝉翼，直直地窜到胸前，三米多长的大扛料用三步半刨子推到头，最后刨子推到头时还要利利索索地顿缩一下，刨口停在料头。如此往复运动几次，这种丝绸一样的刨花又白花花飘落一地。

最后，刘振友仍然左手抬料斜眼顺线，确定大扛料四面顺直无误，方正合规，这才把手里的一切轻轻放到“楞”（木工操作台）上，拍拍手上的碎屑，从脖子上甩下毛巾擦把汗，然后点上一支蓝雁牌香烟（最普通的大众烟，他虽然是七级工舍不得抽好烟）深吸一口解乏，尽管有肺结核，在这档口烟还是要抽的，三米长的大扛虽然不是高精尖的木匠活儿，但是经得起眼顺、方尺卡，做到也是相当的不容易的事！

这个劳模，一直到后来当了工程处工会主席还是亲力亲为，一直保持着工人本色。

几天以后，二楼做实验的房间收拾停当，抹灰开始。

刘志恒是六连抹灰工里面的“杠把子”，大家伙儿认为三米大扛±2毫米就是压在刘志恒头上的一根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定海神针！能不能扛起来！扛得起来，就是孙悟空——能！

六个做实验的工人，除了抹灰工刘志恒丁福林唱主角，其他木工油工和刘振友都为他俩打下手。人工抄盘搅拌砂浆，再用小铁桶挑到二楼。陈三爷年龄大干轻一些的活儿，让他在二楼负责“擓（kuai）勺”（用专用的长把勺子给抹灰人手里的托灰板上灰）。

平整度要求严格，刘志恒心中有数，在他来说就是干活儿的时候多精心一些罢了。

抹灰工上墙抹灰，首先是“打点儿冲筋”，这道工序刘志恒前几天已经做好了，墙面垂直度和平整度已经“打点冲筋”有了一个基本参照标志。

一切准备停当，刘志恒左手拿托灰板右手拿抹子，抹子轻轻往托灰板上一磕，这是“要灰”的示意，“擓勺的”要懂，这是走遍天下统一的规矩。“陈三爷”在建筑业干了一辈子，虽说与抹灰工不是一个行当，但是这个规矩他明白，他用长把灰勺在堆在地上的砂浆上“欻”（chua）地擓了一勺灰送到刘志恒的托灰板上。

（抹灰用的托灰板原来都是木质的，现在都是塑料的了。灰勺的直径约计十一二公分，一勺灰的重量在托灰板上正好托的住；勺把长约计一米七八，给二步架送灰正好够的着。）

刘志恒干活利落，第一勺灰刚送到灰板上，拿托灰板的左手向上一撩，拿抹子的右手手腕向上一翻，随后就是钢板抹子边刃与木头托灰板摩擦而发出声响——“唰”！一坨坨砂浆就稳稳地坐在抹子上静等派上用场，刘志恒把这坨灰甩在墙上它应该去的最合适的位置，然后一揉一压再一抹，力度出奇的合适，和原来已经“冲”好的“筋”薄厚均匀平整一致，然后又是抹子轻磕托灰板的声音，又是一勺灰送到托灰板上，完成多个往复也就是瞬间的事，稀软的砂浆在刘志恒的抹子上顺从听话，任凭摆布，让旁观者叹为观止。刘志恒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转眼间一大片红砖墙面被平整的砂浆覆盖。

有人说看高手干活就是一种享受，打心眼里觉得舒服！

实验的样板间抹灰结束，其中样板间墙面的阴阳角要做成圆角，这是精密车间的防尘要求，虽然费了一点儿事，阴阳角还是按照要求的弧度做好了。

墙面刚刚硬化，刘振友就就用三米的大杠测量，大扛长，大家伙儿配合扶杠，刘振友拿塞尺检测，测得结果不超两毫米的要求，刘志恒自然满意，但是并不喜形于色。刘振友却犯嘀咕，他觉得大扛不同角度测得误差有区别，有的地方还需要找补。大家说用三米大扛总测量点数百分比不超两毫米的要求就行了，刘振友还是闷闷不乐，提出要用砂纸打磨打磨，引得大家一阵哄笑，这也太过分地认真了！

到了儿，刘振友还是用砂纸打磨了几个点，反复用大扛测量后脸上才有了笑模样。

墙面抹灰工程结束后立即转入高级水磨石地面施工。主要控制的指标是水磨石的强度和平整度。刘振友亲自把关，控制水灰比控制石子（大八厘小八厘）配料。

水磨石浇注后强度一经适合打磨，刘振友就带头开干，刘志恒丁福林把持磨石机，其他工种在刘振友的带领下手拿磨石块打磨地面弧形阴角，跪着的蹲着的坐着都有，这是最难干的活儿。昼夜轮番加班，在地面强度最合适的时间段完成了打磨任务，累得大家不轻。

刘振友还是拿着三米大扛，时不时地去靠地面，对他有不放心的点又用手工打磨一阵子，还是那句话，我们干的活儿不能低于上海人，尽管地面强度已经很高了，磨起来费劲儿。

地面水磨石工程结束，轮到我们木工上场。

粘贴塑料贴面板施工，赵来贵成了总指挥，如同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呼张三唤李四，都要听他使唤。他平时干活喜欢扎围裙，这是他从小学徒养成的习惯。

墙面粘贴塑料贴面板，是高洁净车间的关键一环，主要工序简略叙述如下：

一，裁剪塑料贴面板 按照墙面实际尺寸划分规格，分格的依据是美观合理便于施工，一般是900×900mm。塑料贴面板进场规格2.44×1.22m，厚度一毫米，按照墙面分格尺寸裁板，编号码放。

由于塑料贴面板进场是定尺，为节约成本，墙面分格依据美观合理便于施工的原则尽可能不浪费材料。

二，准备加压工具材料 双向顶压（对面墙面对称施工）的木方规格100×100mm，长度根据开间尺寸（记忆中实验基地房间开间与33＃单间开间相同，均为3.3米）；加压垫板当年为高强碎木板，与塑料贴面板裁剪尺寸相同；木楔子，加压用；锯齿状刮板，刷粘接剂时使用。其他施工必备的口罩、棉纱等等不再一一细数。

三，配制粘接剂 塑料贴面板粘接材料配制需要以下材料：

1，环氧树脂 粘接剂主料

2，乙二胺 固化剂

3，丙酮 稀释剂

4，石英砂 骨料

5，二甲苯 清洗剂

粘接剂按照配比调制，施工时还要根据气候条件、施工面积大小等来掌握，避免粘接剂滞留时间长而固化造成浪费。

粘贴施工顺序根据先上后下、由里向外的原则顺序进行。

墙面上方第一排单块塑料贴面板双向粘贴加压示意图 笔者根据记忆绘制

局部节点大样和墙面塑料贴面板分格示意图 笔者根据记忆绘制

粘接剂配制由“陈三爷”和刘振友掌握。

墙面塑料贴面板粘贴完毕，清理后用环氧树脂腻子勾缝。

墙面工程结束，进入顶棚乳胶漆粉刷，工序为批刮腻子、打磨，乳胶漆粉刷。尽管“陈三爷”五十多岁，为了把涂料工程做到极致，仍然在架子上爬上爬下。

实验基地验收总结，全体人员参与配合二营技术组拟写工艺标准和验收规范。

一九六八年，上山垭405厂区全面开工，33＃厂房在1969年进入高洁净工程施工，1970年胜利结束。

这是三公司历史上第一座精密仪器厂房的高洁净工程施工。据说，导弹飞行的控制系统——陀螺仪就在这里生产。

（原101指挥部三团二营六连肖树臣同志于2025年3月30日旧地重游，在曾经参与施工的33＃厂房留影。）

（33＃厂房外景 2023年3月18日 笔者拍摄）

半个多世纪弹指一挥间。当年的三公司三线建设者为红旗导弹的研制生产贡献了一份力量。多少个“陈三爷”、刘志恒，赵来贵，刘振友在平凡的岗位上默默无闻地奉献，现在，他们中的多数又都默默无闻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在遥远的贵州山区里，那个33＃依然矗立在青山之中，我认为那是一座记载着他们功绩的纪念碑；如果有一天33＃消失了，周围的青山还在！他们的功绩青山作证！青山为碑！

2025.0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