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死亡》

溪河子

说说死亡 作者 溪河子 是死亡给人安慰,唉!使人活下去; 它是人生的目的,是唯一的希望, 它像仙酒一样,使我们陶醉、鼓舞, 给我们坚持走到日暮时的胆量。 ——﹝法﹞波德莱尔 雨下了一拨又一拨,地面开始结冰了,雪还没有下来,这是一个寒冷的初冬。阴湿与寒风笼罩村庄,这年我36岁。6月份,父亲被查出身患癌症,当年(农历11月22日)就去世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坐在床上,怀里抱着冰凉的父亲,为的是让他立起上身。我腾出双手,扶住他左右摇摆的头颅。理发匠弯着身子,手起刀落,一缕缕花白的头发,流水般滚落下来。很快,父亲的头发就被剃光了。我还从来没有见父亲剃过光头。然后是剃胡须、脸颊和脖颈上的汗毛。用同一把剃刀,我们兄弟四人,按长幼次序,逐一象征性地理了发。 我泪眼婆娑,回头望去,父亲被重新安置到床上,村里2位年长的妇女开始为他净身。他已没有了羞耻感。他那被剃光的头颅再次被人抬起时,犹如被扒光了毛的白鹅,长长的脖颈无力地连着头颅和身躯,任凭摆布。这与他的性格很不相符。原本脸色黢黑的他,现在是那样的白,那样的美。 我们把他埋葬在村北麦田里。第二天一早,趁着太阳还没出来,我们兄弟四人,在邻居女人的导引下,绕着坟头正转三圈,反转三圈,同时把手里的棉絮、麦子、小米、冥币洒在新土上。上香、祭酒、磕头、焚纸后,我们转身离去。父亲入土为安,将生命终结在他的第59个冬天。对于我们呢,剩下的就只有睡梦中和记忆里的父亲了。我很少想起他,偶尔想起他,内心还会隐隐作痛。只有看到有人去世、逢到他的忌日到来时,才会猛然想起他。想起他的好,想起他的坏,想起他倔强的性格,想起他棱角分明的脸,想起他百巧百能的双手,想起他制作的烟花,想起他与母亲的日子。 死亡是一件多么复杂,而又多么简单的事情啊。我把他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昏迷,精神死亡。父亲是在极度痛苦中不醒人事的,任凭我们大声痛哭和呼唤,他都浑然不知。他喉咙里发着风箱一样粗粝的气息,连大街上走过的人,都能听到,都会愕然驻足。第二个阶段,肉身从温热变得冰凉,停止呼吸。体温的下降先是从脚趾开始的,随后是手臂,再一点点回到胸窝。那天,父亲的喉咙里突然停止了声响 ,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叹息过后,呼吸是那样轻松。连我们紧张的心,也变得松弛起来。我知道这是父亲向我们告别来了。正是早上6点来钟,父亲昏迷已经九天了,连日的熬夜守候,家人早已疲惫不堪。我把兄弟们叫醒,围拢过来。我俯身向前,一遍遍呼唤着,告诉他我们都在他的身旁,不要害怕。父亲仿佛是听懂了,他那瞳孔散大的眼睛,从昏迷以来,一直没有转动,现在开始转动,似乎在找寻什么。那时,呼出的气息明显多于吸入的气息。从气息中,我听到一种非同一般的困倦和恹恹欲睡的信号。又是一次长叹,却比先前的要短。很快,呼吸停止了,眼帘合拢,心脏慢慢停止了跳动。第三个阶段,肉身火化,埋葬。至此,这才是真正的永别。 时隔不久,两年以后,我又亲手埋葬了我的另一位至亲——大伯。大伯在外边工作,一生没有孩子。多年以前,他与我的父亲,还有二伯,在一起喝酒,亲口告诉父亲,一旦他死后,一定把他葬到祖茔里,一定要深埋,不要让耕地的犁铧耕到他。父亲郑重承诺了。没期想,父亲早他而去,这承诺只好由我担待。秋收还没到来,地里的玉米仍青青翠翠。大伯住院了。大伯有点哮喘,时常住院。我并没有把这次住院当作大事。我在长岛快乐旅游。回来的路上,车过潍坊,突然接到电话,大伯病危,且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我归心似箭,一回到县城,直奔医院而去。我走进病房,很多人围着他,见我进来,大家自动闪开。大伯异常清醒,一点也不像濒死的人。他用尽全力对我说:“申请转院。”我安慰他,说:“好,好,好。我这就去办。”在病房的门外,我才知道在我来之前他一直昏迷着。还没等我们谈几句话,病房里又传出急促的声音。我进去时,大伯开始咽气了。 死亡是一件多么快速,而又多么神秘的事情啊!从火葬场焚尸炉间窄小的窗口里,我接过大伯烫手的骨灰盒。把它轻轻安放在汽车的副驾上,告诉大伯:“您在外这么多年,现在好了,该回家了。我刚学会了开车,您可不要给我出难题啊。”桑塔纳轿车直奔村北的茔地,村里的乡亲们早已为他挖好了墓穴。天气燥热,齐刷刷的玉米棵子高过人头,墓穴很深,我很满意。种地人的犁铧不会耕到它。我像完成一件壮举,感到自豪和满足。 又过了两年,县里修路,穿过祖茔。镇上发了迁坟补贴,父亲的墓一下子就找到了,可大伯的墓总也找不到。母亲求来邻居家的挖土机,从南找到北,从东找到西,翻了个遍,横竖也没影子。修路动工了,早上天一亮,母亲就到老茔上等,期望人家能给挖到。还给人家送烟送好话,说挖到了俺大哥可千万别弄坏了。结果可想而知,还是没有找到。那么些砖石不可能挖不到,我一直不能相信。我也去了几次,没有影象。真的失踪了。现在路通了,大伯一定还在老地方,看我替父亲办的事,多好啊! 2009年农历10月28日,我的又一位亲人去世了,他是我的岳父。一位慈祥可敬的老人,宽厚仁爱,赤诚大度,待人接物,一应周全。73岁,被疾病打倒。在医院里我们全家人陪着他,安安静静地走了。在滨州开完追悼会、火化后,我们驱车接他回老家安葬。一路上6辆轿车次第行进,缓缓开动,天阴沉的要砸响地面。车过邹平县城,开始下雨;随后雨夹小雪。到达青阳镇南陈村时,山坡上已是白茫茫一片。这是新年的第一场小雪,山村变得明亮又洁净。老宅里设了灵堂,庄里乡亲、县官乡长前来吊唁。按照村里规矩,我们把他安葬在一个靠近溪流的山坡上。群山环伺,从那里能听到醴泉寺的钟声,抬头就能望见会仙山顶。 死亡是一件多么安详,而又多么纷扰的事情啊!人生没有完美,只有完成。从观念上,一个人无论走得多远,死后埋葬在出生地,被认为是最圆满的结局。我目睹和亲手安葬了我的三位至亲至爱的人,从他们不一样的人生,我看到归宿的唯一。从此,我不再惧怕死亡。其实自从生命之初,死亡就步步紧随。我们唯有通过死亡,才能感受生命的存在。 儿童不惧怕死亡,惧怕死亡是成年人的专利。我们惧怕死亡,一半来自所见,一半来自所听。所见——死亡前的呻吟、痛苦的痉挛、亲人的嚎哭、丧具和丧仪的可怕;所听——鬼怪妖魔的传说,死亡后地狱的煎熬、小鬼的磨难、刀山火海的凶险。这些都已潜移默化,深入人心。我们从脑海里把死亡深恶痛绝、惧之弥深。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都是怀着同样的心情,步步趋向死亡的疆场。培根善告世人:“其实,与其愚蠢而软弱地视死亡为恐怖,倒不如冷静地看待死——把它看做人生必不可免的归宿,看做对尘世罪孽的赎还。” 可是,在生死之间会发生什么?绝不可能止于我所说的三个阶段。那些从死亡阵线回来的人将告诉我们“濒死的体验”。这种体验越来越被现代医学所忽视,因为自然地死亡越来越少。有人就喜欢刨根问底,美国人雷蒙德.A.穆迪博士即是如此。他从150例濒死体验者身上,为我们找到了答案。他告诉我们在生死之间所发生的那些奇妙的事情——飘离身体、通过黑暗隧道、朝一束光升去、与亲朋好友相会、一生的全景回顾、不情愿返回身体、对时空的非凡洞察力、被救治后的失望感。没有可怕,而且很美。但我不知可否? 归云轩主人貌似说过:“没有死亡的人生是不完整的。”这家伙莫非死过几次了?我没死过,所以感受不到“完整”的幸福,但也没有“不完整”的遗憾。后来我和他去了塞外坝上,在寒冷的北方深夜里拥被长谈,才渐渐悟出个中奥妙。原来“又一场春雨过后,新鲜的美女一茬茬长了出来。”归云轩主人死去活来的,是他刻骨铭心的爱情。 而我的理解,他的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没有见证过死亡的人,其人生也是不完整的。 那我,见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