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河】N0·01，伍子塘：时光里的母亲河

胥山人

文稿/胥山人

美篇号：10149003

图片/黄建东供稿及摘自网

【散文】

伍子塘：时光里的母亲河

晨光初绽时，伍子塘总在薄雾中醒来。青石板驳岸浸着露水，古老的河埠头浮起碎金般的光斑，木桨划开水面的声响，像极了千年未改的晨钟。河水沿着南门大街北侧自南向北流淌，河埠头错落地嵌在驳岸上，我家51号大院的木门，正对着几级苔痕斑驳的石埠台阶——青石板上的水痕里，藏着我打小踩过的脚印……这条被嘉善人唤作“母亲河”的水道，从春秋的烽火里蜿蜒而来，在时光的褶皱里舒展着永不褪色的温柔，而我的童年，就泡在这粼粼的波光与湿润的河风中。

伍子荡河流现面貌

一、剑影里的运河

春秋的风挟着青铜冷光掠过吴越交界的沃野，将金戈铁马的回声与嘉善田歌的余韵揉进伍子塘的粼粼碧波。当伍子胥以流亡者的足迹踏上这片“吴根越角”的膏腴之地时，烟雨中的江南正漫卷着争霸烽烟——这片河网纵横的吴越膏壤，早成了两国反复拉锯的棋盘中央。

史载他执鞭丈量吴越交界的水泽之地时，目光曾掠过胥山葱茏的轮廓。这位身佩吴钩的楚人谋士，在佐吴伐越的战事间隙，亲手勾勒出一条纵贯嘉善南北的水道。二十七里长河如银线穿珠，自胥山北麓引下清泉，串起罗星的阡陌、魏塘闹市街上卖鱼桥的青石板在晨霜里泛着冷光、干窑的窑火与西塘的橹声，最终在祥符荡的浩渺烟波里化作一片苍茫。河水宽窄随形，最狭处可凭南门街和仓前街两岸人家隔河相语，最宽处却容得下千帆竞发，将春秋的风云与后世的灯火，一并载向岁月深处。

站在姑苏城头远眺的楚人，此刻褪去了流亡者的霜尘，化作俯身丈量水脉的经纬师。他“相土尝水”的青竹简册里，伍子塘正成为穿透吴越肌理的银线——当青铜戈矛在岸边投下冷影，这条水道是载甲的战舟之途；当橹声取代了金鼓，吴地新收的稻穗、越窑初出的青瓦便顺着粼粼波光漂向四方。西塘的老巷深处，至今流传着“胥塘”旧称的喁语，那是先民藏在地名里的碑铭。河湾芦苇丛中，半埋的青石残碑虽已布满苔痕，“象天法地”四个篆书却如刀刻般深嵌石骨，仿佛在复述某个清晨：当伍子胥的长鞭第一次划破湿润的春泥，便将自己的名姓，永远熔铸进了嘉善的河魂与城脉。

千年前的运河工地上，青铜锄与青石碰撞出火星，号子声惊飞了芦苇荡里的水鸟。那些被汗水浸透的岁月，最终凝练成河床上的每一道波纹——它们不仅是军事的通道，更是文明的脐带，让嘉善从吴越争霸的前线，渐渐长成鱼米丰饶的“银嘉善”。

西塘永宁桥

二、水巷里的光阴

伍子塘经西塘，永宁桥的石栏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光，站在桥心俯瞰，清澈的河流在这里拐出一个优雅的弧度。烟雨长廊如一串珍珠项链，将两岸的粉墙黛瓦连缀成画。廊棚下的灯笼在暮色中次第亮起，映得河水泛着琥珀色的光，仿佛整条河都浸在陈年的黄酒里。

念过往，清晨的河埠头最是热闹。阿婆们挎着竹篮，在青石板上捶打衣裳，棒槌溅起的水花惊飞了栖息的燕子；老伯坐在船头修补渔网，手指在网眼间穿梭，像在编织时光的经纬。农家的船满载着新采的莲藕驶过，船娘的吴歌便顺着水波流淌，“荷叶田田水泱泱，采得莲蓬满船香”，吴侬软语裹着水汽，连石板路上的苔藓都听得入神。

暮色四合时，最宜乘一艘乌篷船漫游。船橹切开如镜的水面，荡起的涟漪揉碎了两岸的灯火。船头的茶炉飘起袅袅白烟，紫砂壶里泡的是本地的“胥江雪”，清冽的茶香混着水草的气息，让人想起《楚辞》里的香草美人。船过石皮弄时，高墙间的一线天光漏下，仿佛穿越了千年的光阴——正如陆放翁“小楼一夜听春雨”的江南况味，这里的每一块砖都刻着年轮，每一片瓦都凝着故事，连河岸边的拴船石，都还留着当年商队的绳印。

伍子塘滨河绿道是时光的另一种打开方式。十七公里的沿河两岸串起窑墩遗址与柳洲书舍，碎瓦砖块铺就的小径诉说着宋元的窑火，新栽的水杉在湿地里投下倒影，与河中的芦苇荡相映成趣。晨跑的年轻人与打太极的老人擦肩而过，风筝在河面低空掠过，惊起一群白鹭。这里没有历史的沉重，只有时光沉淀后的轻盈，就像河岸边那株百年的银杏树，虬曲的枝干里藏着无数故事，却依然在春风里舒展新叶，恰如范石湖笔下“愿驱众庶戴君王，混一车书弃金玉”的岁月静好，在现代生活的褶皱里缓缓铺展。

胥山遗址，伍子胥曾在此练兵磨剑。

三、河流的掌纹

伍子塘中段的开阔河面，渔民唤作“子胥湾”。传说伍子胥曾在此停舟，望两岸沃野而发“开河通漕，溉田万顷”的宏愿。如今河湾里，菱角叶铺成绿毯，采菱女的木盆穿行其间，如蝴蝶掠过锦缎。深秋时节，河蚌养殖户划着小船投放珍珠蚌，阳光落在他们古铜色的额头上，与千年前挖河先民的汗水在时光里重叠。

河边老作坊是活的历史博物馆。干窑镇的窑墩虽已荒草萋萋，却仍在诉说宋元风华——那时伍子塘上，满载青砖黛瓦的船只昼夜穿梭，“窑都”盛名随运河水远播四方。匠人案头的宫廷御用金砖，水波纹与云雷纹交织，恰似伍子塘千年未改的韵律。而柳洲书院的飞檐下，孩子们诵读《了凡四训》的声音与河水应和，袁了凡“命由我作”的哲思、吴镇“墨竹寄心”的风骨，都在这方水土里扎下根来。

夜色中的伍子塘泛着柔光。月光漫过卖鱼桥和庆丰桥的联拱，在河面撒下碎银，民居窗棂的暖黄灯火映着摇曳的灯影。桥堍边茶楼里，评弹艺人的琵琶声悠悠扬起，嘉善田歌《搡水草》的调子漫出来：“河水清清菱角鲜，船娘摇橹过石桥”，吴侬软语裹着茶香，在水乡夜色里缠绵。临河而居的渔户曾在船头补网，船尾铁锅里飘出清蒸白鱼的鲜香，老妇人往竹篙上晾晒湿漉漉的渔网，绳结间还挂着夕阳的金粉——那些以船为家的日子已随流水远去，船头的小马灯却永远亮在老一辈人的记忆深处。而新生代沿着滨河绿道慢跑，或是倚着石栏用智能手机记录河面的光影，他们未必记得木盆划开菱叶的声响，却同样为高铁霓虹与古镇灯笼共舞的画面驻足——当年轻的父亲指着远处塔吊告诉孩子“这里曾是爷爷补网的地方”，河水正载着千年掌纹，在两代人的目光里流向同一个晨光熹微的未来。

伍子荡上码头

四、母亲的血脉

伍子塘的水是浸着乡愁的乳汁，哺育着世代嘉善人。春日菜花金黄染透河岸，蜜蜂振翅声里河水也泛着甜；夏日石堰依然分洪护田，老石缝里的青苔记得每一场暴雨的重量；秋日运粮船载着新稻驶过，木桨划出的波纹都是丰收的形状；冬日冰面上，阿婆们捶衣的木槌敲碎薄冰，笑声随水花溅湿石埠台阶————那些水痕斑驳的青石板，每一道凹纹里都嵌着童年的回音，像星星落在河面上，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随波光亮起。

老屋里总飘着关于河的故事：曾祖父在河心救起过落水的外乡客，祖父用运河水酿成的米酒香漫过整条巷子，父亲驾着水泥船跑运输，让我从船头的浪花里看见外面的世界。河边百年紫藤依然攀着石墙开花，就像河水从未停止流淌，把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酿成岁月的甜。

如今的伍子塘畔，3.5公里绿道串起新风景：慢跑者的脚步踏过当年的河埠，文化驿站里老照片与新规划图静静相望。西塘古镇的灯笼映着游船，祥符荡的波光里泊着现代画舫，而我最难忘的，仍是暮色中永宁桥亮起的第一盏灯——它曾照着父亲补网的背影，如今又映着新生代举着手机拍照的模样。

站在桥上远眺，货船突突驶过，惊起的水鸟掠过烟雨长廊。古老的马头墙与河畔路灯相映成趣，伍子胥的传说早已融进河风，而母亲河的故事，正由新一代嘉善人续写。我常想起石埠台阶上的脚印，想起河水漫过脚背的清凉——原来最浓的乡愁，从来不是远方的风景，而是这条河早已流进血脉，成为永远的来处与归程。

（注：2888个字节）

祥符荡照片（摘自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