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帖记·苕溪诗卷】文/醉里挑灯看剑

醉里挑灯看剑

【临帖记·苕溪诗卷】

晨露未晞时便在砚心注了清水，松烟墨锭在瓷砚里旋出青黑的涡，像是要把千年的月光都揉进这一汪幽蓝。宣纸铺展时带着毛边的涩感，砚中松烟墨正被羊毫搅开，青灰色的雾霭漫上腕间。米元章的《苕溪诗帖》在案头斜倚，纸色泛黄如旧年月光，每一道笔痕都在绢纹上凿出筋骨——我握着笔，看他“风樯阵马”的气势从笔尖流淌，才知何谓“八面出锋”原是腕底生风，笔锋在横折处陡然侧转，如怪石崚嶒间骤起的云气，却又稳稳落在中锋的路径上，恰似他生平不循规蹈矩，偏能在放浪形骸里立住筋骨。

米芾在《苕溪诗帖》中用笔爽利，洒脱不拘，多取侧锋，灵巧多变。行笔波折虽多而速度不减，故线条劲挺有力，既赏心悦目，又耐人寻味。他习惯在用笔之中方和圆结合在一起使用，方中有圆，圆中寓方，张力十足。圆转处稳健雄厚，气势雄浑；方折处果敢迅疾，意趣天然。

米芾用笔藏露变化十分明显，几乎每个笔画中都有藏露，信手拈来，非常自然，使临帖者能感受到极为强烈的韧劲。

临《苕溪诗帖》如观水墨丹青，墨色浓处如重云垂野，淡处似烟岚浮溪，那些“点画狼藉”的跌宕里，藏着他“一洗二王恶札”的狂狷。我握笔悬腕，看他开篇“半岁依修竹”的“修”字，长竖如枯藤盘曲，行至末节突然向左斜切，笔锋在绢纹上撕开毛边，竟似竹枝被风拗出的倔强弧度——原来他的“刷字”不是横冲直撞，是把千般力道凝在笔尖，在提按使转间见锋棱，正如他平生不肯俯仰随人，偏要在折冲处显真骨。

笔尖触纸时带着轻微的阻力，像与古人隔时空相握。他写“好懒难辞友，知穷岂念通。”笔势忽快忽慢，“岂”字末笔拖出的游丝细如蝉翼，却牵住整行字的魂魄，让我想起他在真州船上解衣磅礴的痴态，想起他见奇石便拜呼“石丈”的疯癫——古人的精神原在这“不乖常法”里藏着赤子之心：既肯在技法上“集古字”到极致，又敢于在规矩中凿开裂缝，让真性灵漏出来，像他笔下侧锋刷出的飞白，枯笔里裹着未干的墨浆，涩中见润，正是“巧拙相生”的真章。

米芾虽然初期学的唐楷，但后期，米芾对唐楷持批判的立场。米芾的书学取向，由唐转晋，更倾心于晋人书，这也是米芾书法发展的一大重要转折点。在米芾看来，晋人的书法艺术达到了很高的境界，“沉著飞翥”，尤其是王献之，在用笔上沉稳有力，又飞扬自如。

《苕溪诗帖》为米芾行书最为经典的代表之一，与《蜀素帖》并列，为米芾影响力最广的两大书帖，其用笔上较为爽利，行笔洒脱。在书写的过程中，米芾擅长运用侧锋，以取势，笔画之间也灵巧多变。帖中的线条劲挺有力，体现了米芾深厚的书学功底和书学素养。

在结体上，结体舒畅，中宫微敛，保持了重心的平衡。同时长画纵横，舒展自如，富抑扬起伏变化。通篇字体微向左倾，多欹侧之势，于险劲中求平稳。每字结体修长，下半部微向右倾，如玉树临风，摇曳生情。左右、上下结构的字，强化开合向背，或左擒而右纵，或上敛而下放，极富变化。

在章法上，虽然字与字之间没有视觉上直观的连带关系，但是行气通畅自然，如行云流水。映带自如，章法上疏密有致，堪称一绝。米芾特别推崇王献之的一笔书，将这种书写方法运用到自己的创作中来，在连续书写的时候，夸张其提按顿挫，轻重快慢，表现出较强的节奏感。

想象一下，米芾在纸上提笔的那一刻，他的每一次沉思都蕴含着对书法艺术的绝对热爱与追求。当墨迹轻轻落下，似乎能听见他内心的低语，感受到那种力量与优雅交织的独特气氛。每一笔、每一划，无不透出他的智慧与情感。

临到“旅食缘交驻”一句，“交”字中的点画，其起笔之势并无二致，然而在收笔时却有着微妙的差异。上点的收笔，是在顿笔之后，迅速从腹中出锋，呈现出一种流畅而自然的态势。而右点的收笔，则是藏锋戛止，显得更为凝重有力。这种点画的巧妙运用，无疑为《苕溪诗》增添了更为丰富的艺术韵味。“好懒难辞友，知穷岂念通。”笔锋在“难”字的中竖处突然滞住——那是他藏在狂傲背后的沉郁，是宋人“外儒内道”的矛盾与通透。我忽然明白，临帖何止是描摹形骸，更是在每一道提按使转里触摸古人的呼吸：他们于法度中求自由，在规矩里见性情，正如米芾虽被讥“野道”，却始终以“不践古人”的孤勇，在帖学传统中辟出自己的江湖。这种对“真”的执念，恰似他墨色忽浓忽淡的节奏，浓处是对艺术的痴狂，淡处是对世俗的疏离，却都在纸面上凝成不可复制的生命轨迹。

“茶”字的书写也颇具匠心，其上半部的两点与下半部的两点相互呼应，通过一横一竖的巧妙搭配，展现出了字形的变化与韵味。而米芾在书写“艹”字时，则形成了独特的四笔书写特征，这一技巧成为鉴别其书法真伪的重要依据，比如在《离骚经》中的“苗”、“芷”等字，便透露出了其书法的独特韵味。

觉得笔尖触到纸面的刹那，能觉出笔毫与纸质纤维之间的绵劲，像隔着时光触摸古人的脉搏。写到“好作一生伴”的“伴”字，右半“半”的横画突然提笔，让墨色在丝绢上洇出飞白，细如游丝却筋骨不散，恍若他乘舟苕溪时，衣袂被江风掀起的褶皱里，藏着对山水的痴缠与对俗务的疏离。他写“懒倾鹦鹉杯”，“鹦鹉”二字忽大忽小，“杯”字末笔拖出的渴笔，似酒后蘸墨的酣畅，又似仕途偃蹇的涩意——原来古人的精神从不在字外，是每道笔痕里都住着真性情：既敢在结体上“险绝求夷”，于欹侧中见平衡，又能在墨色里“浓淡由心”，把人生况味都融作腕底波澜。

“为”字与“鸿”字中的“四点”在书写时，会合为一横画。然而，在收笔时，两者却有着不同的处理方式：“为”字在收笔时出锋，显得锐利有力；而“鸿”字则在收笔时藏锋，更显含蓄内敛。

临到“笑指白莲心，空明是归宿”，笔锋在“空明”二字上忽然轻下来，像舟行至溪心，波平如镜，却能照见水底荇藻的摇曳。这才懂他“平淡天真”的真意：不是刻意求淡，是绚烂之极归于本真，正如他早年“集古字”到几可乱真，中年却突然“破茧”，让每个字都带着扑面而来的鲜活，像溪涧里未经打磨的鹅卵石，棱角分明却又被流水洗去火气。这种对“真”的执着，何尝不是一种孤勇？在人人争学“二王”秀美的时代，他偏要做那逆流而上的舟，以“臣书刷字”的自白，在帖学传统里凿出一道透光的缝。

搁笔时，腕间的汗渍在绢面上印出浅痕，竟与米芾当年的墨痕相映成趣。窗外的竹影正爬上帖中“依修竹”的段落，恍若他笔下的竹枝从千年之前生长到此刻——原来古人的精神从不是高悬的碑碣，是藏在每处“不合时宜”里的赤子之心：是明知“世多不晓”仍要“独出胸臆”的倔强，是遍临百家后“自成一家”的胆魄，更是在法度与自由间走钢丝的孤绝。此刻临习，与其说是追摹他的“八面出锋”，不如说是借这狼毫为桨，在时光的溪流里打捞那份“不与万法为侣”的真纯——让我们在这个连汉字都可能被算法拆解的时代，仍能在墨色浓淡里，握住一点永不褪色的文人骨血：是狂狷，亦是赤诚；是反叛，亦是归根。

此刻，一阵微风，窗边的绣球花摇曳起来，似有故人轻叩来访——原来千年前的风，早把“不随人作计”的精神，藏在每一道波折、每一处留白里。此刻临习，与其说是学他的“刷字”之法，不如说是借这狼毫为舟，渡向那个“宁拙毋巧，宁丑毋媚”的精神原乡，让今人在键盘与触屏的时代，仍能在墨香里握住一点古人的骨血：是执着，亦是超脱；是恪守，亦是背叛——终究是要在临帖与破帖之间，找到属于自己的“颠”与“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