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长明灯

缪宏飞(耕耘者)

<p class="ql-block">2010年霜降次日清晨,松园菜场西门蒸腾着鱼腥与泥土的潮气。我踩着青石板路上铜钱状的霉斑驻足,二号摊位前,江山人老板娘正将发蔫的菠菜浸入漂白水,浑浊的水珠溅在“最后三天清仓”的硬纸板上,晕染出老人斑似的痕迹。铁皮屋檐滴落的晨露砸在脖颈,让人猛地打了个激灵。 </p><p class="ql-block">“老板早!尝尝现挖的荸荠!”</p><p class="ql-block">清泉般的嗓音刺破晨雾。门口第一个摊位前人头攒动:二十多岁的年轻摊主削荸荠的刀光如银蝶翻飞,碎屑在晨光中划出弧线,落在垫着塑料布的竹匾里。旁边扎长马尾辫的姑娘正整理顾客挑乱的蔬菜,靛蓝围裙扬起时,水红色毛衣的衣角一闪,像灰墙根下窜出的野杜鹃。她转身时,发梢扫过蒜瓣,晨光从铁皮檐角漏下,将水珠串成悬垂的水晶帘,在她围裙上投下细碎光斑——那里别着枚水红色毛线织的小樱桃,针脚间还留着昨夜赶工的毛边。</p><p class="ql-block">“让让!让让!”挎竹篮的大妈们推搡着,我踉跄撞上菜筐。抬头时,正见姑娘俯身搀扶一位老人,发绳上的塑料珍珠沾着芹菜露水,手腕处褪色的银镯叮当作响。“大伯小心台阶。”她将老人扶到自家长凳上,转身包了把茼蒿塞进布袋,细白的手指在老人手背轻轻一按,“煮面时撒点,夜里腿疼能轻些。”</p><p class="ql-block">江山人老板娘突然摔打菜筐,把蔫菠菜摔进污水里:“新来的就会装菩萨!”</p><p class="ql-block">小伙子默默将自家烂菜叶扫进箩筐,弯腰时后腰的膏药边缘露出半截泛黄的医用胶带,晨光掠过他几乎湿透的胶鞋,鞋帮里垫着的旧作业本纸清晰可见。</p> <p class="ql-block">三日后的细雨午后,菜场里只剩零星几个摊主打着哈欠。我又瞧见那抹水红色——小洪蹲在地上整理蔬菜,乌黑的长发用红绳松松系着,发梢垂在青花瓷般的藕节上。她左手托起白菜如同捧着初生婴儿,右手持细麻绳上下翻飞,菜叶层层收束如含苞的玉兰,最后在根部系个蝴蝶结。</p><p class="ql-block">“姑娘你的头发真漂亮,像缎子。这么好的长发现在可是很少见了。”我脱口而出。她耳尖泛起桃红,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发尾,侧过脸看了眼正在忙活的小伙,忸怩地轻声说:“我老公说……当初他就是先看中我的长发才追的我,他还说,这头长发是月老系的红线。”说着把刚捆好的白菜递给我,菜根处特意留着团湿润的泥土,“今早鸡叫头遍时摘的,露水都还在呢。”泥土里嵌着半片指甲盖大的蜗牛壳,在微光里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听口音,她明显不是本地人,细问才知老家是邻市丽水的畲族,和小赖两年前在广东东莞打工时相识,那时她刚满20岁。</p><p class="ql-block">那天我破天荒买了五种蔬菜。小洪用旧报纸仔细包好每样菜,又在芹菜捆里塞了把香菜:“大哥尝尝这个,煮鱼汤最香。”她丈夫小赖在旁憨笑,把称好的土豆又添了两个,布满裂口的手指在电子秤上迟疑片刻:“您是第一回光顾,算我们请客。”转身时,我看见他后颈的膏药又换了一张,淡青色的药渍渗进衣领。</p><p class="ql-block">走到菜场门口,我顿住脚步,转身返回摊位。小洪疑惑地看着我:“大哥忘了什么了吗?”我笑着说:“没有,我突然想到个建议,姑娘你若把长发编成辫子,再穿上畲族服装,说不定能吸引更多顾客。”“真的吗?”小洪抓起长发,半信半疑地望向小赖。</p><p class="ql-block">不久,松园菜场一号摊位“漂亮畲族长辫子老板娘”的名气传开了。一日我再去买菜,小洪眼睛亮晶晶的:“听了您的建议,生意果然好了不少,光昨天销售额至少多了20%!”</p> <p class="ql-block">寒来暑往,他们的摊位成了菜场最热闹的所在。小赖总把当季蔬菜打理成艺术品:玛瑙红的番茄瓤凝着晶莹汁水,雪藕断面上银丝缕缕,白萝卜芯透亮如冰。有次见他教老太太挑冬瓜,粗粝的指尖轻轻刮着青皮:“您看这白霜,就像姑娘扑的粉,自然的最好。要是抹了蜡的……”他突然噤声,瞥了眼隔壁摊位上油光水滑的瓜果,掌心的老茧在冬瓜皮上蹭出细微的沙沙声。</p><p class="ql-block">2012年深秋,菜场顶棚漏下的阳光像筛过的金粉。我发现小洪剪去了及腰长发,碎发参差地贴着耳垂,发尾还留着仓促修剪的毛茬。看到我疑惑的目光,她无奈地笑笑,手掌抚过微隆的腹部:“孕吐厉害,弯腰洗头实在难受。”褪色的银镯滑到手肘,露出内圈刻的“平安顺遂”,那是小赖用第一个月工资在镇上银匠铺打的。小赖正给轮椅上的阿婆装菜,闻言转头笑道:“等娃出生,让她天天坐摇篮里看妈妈梳头发,说不定能长成小辫子精。”突然一串闷响——他慌忙接住滚落的土豆,后腰膏药边缘渗出深褐药液,在磨旧的秋衣上晕开个不规则的圆。</p><p class="ql-block">夕阳透过彩钢瓦顶棚,在他们身上织出金网。小洪剪下的长发已编成麻花辫,系在摊位铁架上当招幌,发梢的红绳在风里轻颤,扫过竹筐里新挖的百合。沾着泥的根须还在往下滴水,落在她靛蓝围裙上,洇湿的水痕恰好漫过那枚早已褪色的小樱桃布贴——那是她初到菜场时别上的,如今针脚间还卡着细碎的菜渣。</p> <p class="ql-block">2020年春天的菜场冷清得可怕。塑胶门帘在风中啪啪作响,如同断续的丧鼓。小洪戴着洗褪色的蓝口罩给货架消毒,喷壶里装着廉价白酒,刺鼻的气味混着腐烂菜叶的酸气钻进鼻腔。她指着记账本上密密麻麻的红叉,睫毛在口罩边缘投下蛛网般的阴影:“王记面馆改送外卖,李叔的养老院……昨天救护车来过三趟。”</p><p class="ql-block">冷库铁门吱呀作响,小赖正把成筐青菜搬进雨幕。后腰的藏药膏药在雨水里泡成软烂的黑泥,顺着脊梁骨往下滑,露出下面被膏药长期覆盖而发白的皮肤。他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指缝间的冻疮火辣辣地疼——这双手昨天还在给李婆婆通下水道,此刻正抓着比人还高的菜筐,往封控区挪动。“总得给老主顾送去。”他的声音闷在口罩里,突然踉跄——整筐菜砸进积水,漂起的上海青叶片间,浮着个撕开口的N95口罩,白色的松紧带在水面晃出细碎的涟漪。</p><p class="ql-block">后巷传来压抑的争吵。“送外卖!我说送外卖!”小赖抓着裂屏手机吼,屏幕上是美团骑手招募广告,“昨天人家不是手把手教了接单?”“可我们连拼音都不会!”小洪扯下口罩,眼下青黑如晕开的墨迹,鬓角的碎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你看看冷库电费单!”她挥舞的纸页被风刮走,贴在“防疫封控”告示上,红印章正盖住“欠费停电”字样,像道触目惊心的伤口。</p> <p class="ql-block">2020年惊蛰暴雨夜,门铃炸响似春雷。小赖浑身滴水立在门口,怀中泡沫箱渗着红汁——竟是五十斤带霜的草莓。“农贸市场封了,老赵头棚里最后的……”他哆嗦着掀开湿报纸,艳红果实上凝着冰珠,叶片边缘还沾着未干的泥点,“他老伴住院等着用钱。”我掏出1000元钱塞给他,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比三年前更粗粝了。</p><p class="ql-block">次日清晨,菜场西门惊现“流动菜摊”。老式三轮车头绑着自拍杆,镜头被雨衣蒙成雾蓝色。小洪裹着儿子的奥特曼雨衣直播,雨水顺着帽檐滴在手机屏幕上:“家人们看这紫苏叶背面……”突然镜头翻转,暴雨中的马路牙子上,她正把退烧药塞进独居老人门缝,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缝里还嵌着前日掰莴笋时留下的泥垢。雨水顺着发梢灌进领口,颈间红绳系着银镯复刻品——铝片打磨的赝品在闪电下泛着冷光,却比真银更灼人。</p><p class="ql-block">暴雨最猛时,她蜷在ATM隔间烘衣服。记账本摊在膝盖上,“3.12 王阿公胰岛素×2”的字迹被水渍晕开,化作一朵墨色残荷。视频里儿子哭问:“妈妈为什么淋雨?”湿发黏在额角的她笑出泪花:“妈妈在打怪兽呀!”忽然警报大作,电瓶车筐里浸水的旧手机开始循环播放:“叮咚!请出示健康码……”那声音混着雨声,像极了2010年清晨铁皮屋檐滴落的晨露,只是此刻的水珠里,藏着太多没说出口的疲惫。</p><p class="ql-block">夜巡警察的手电光扫过车斗,照见泛潮的纸页:</p><p class="ql-block">“3.15 李婆婆老伴周年祭菊花(勿忘垫黑纱)</p><p class="ql-block">3.17 送菜顺带通下水道(王师傅教的法子管用)</p><p class="ql-block">3.19 赊给流浪汉棉鞋(他脚上在流脓)”</p><p class="ql-block">字迹被雨水洇得模糊,却像刻进时光里的星子,在漆黑的春夜里微微发亮。</p> <p class="ql-block">2022年底疫情管控刚放开,松园路突然在短视频里火了。起因是穿蓝布围裙的刘阿姨拍了条搁袋饼视频:铁鏊子上滋啦冒油,面团鼓成金黄的小枕头,夹着刚出锅的油条往纸袋里一塞,芝麻粒簌簌往下掉。评论区炸开了锅:“上海开车四小时就为这口!”“碳水教父级早餐!”紧接着,松园路成了“网红碳水街”,双休日的队伍能从早餐店拐三个弯排到菜场门口,穿汉服的姑娘举着搁袋饼在斑驳砖墙上拍照,镜头总不小心扫到旁边菜摊上的塑料筐——筐沿沾着隔夜的泥,里面歪歪扭扭堆着带根须的青菜,像群没梳洗的乡下姑娘。</p><p class="ql-block">我是在2023年五一长假见识到“报复性”这个词的分量。高速路上的车流跟凝固了似的,姐姐姐夫从上海过来,平时四个多小时的车程整整开了十二小时。松园路上更热闹,梧桐树下全是举着自拍杆的游客,卖糯米团的老板娘嗓门亮得能穿透整条街:“下一位——加蛋加肠的三号!”我逆着人潮往菜场走,忽然想起三年前最艰难的时候,这儿门可罗雀,小洪戴着洗褪色的蓝口罩给货架喷白酒消毒,喷壶的塑料把手磨得发亮,像被岁月包了浆。</p><p class="ql-block">菜场西门的电子屏还亮着“洪赖时鲜蔬菜”,推开门却像走进褪色的老照片:顶棚漏下的阳光里浮尘起舞,摊位大多空着,只有小洪的角落堆着几筐莴笋和茼蒿。她穿着洗得发灰的黑色T恤,曾经油亮的长发胡乱挽成个髻,一片莴笋叶粘在发间,细看叶脉上还凝着未干的晨露,倒像是随手别了朵草编的花。</p><p class="ql-block">“大哥,您可有两年没来了吧?”她弯腰搬菜筐,铝制的银镯复刻品在腕子上晃了晃,发出细碎的、像旧时光碰撞的声响,“快瞅瞅,今儿的茼蒿特别嫩,根须上的泥都没洗呢,煮汤带点土腥味才鲜。”她指尖捏着茼蒿根部,泥土簌簌落在她洗得发白的指甲缝里——那是常年掐菜根留下的浅褐色痕迹。</p><p class="ql-block">我帮她摘菜叶时,摸到她头发硬邦邦的,结着细碎的草屑,显然是随便用皮筋勒了就出门。“生鲜超市开得到处都是,”她蹲在地上分菜,手指在莴笋根上掐出月牙形的印子,“年轻人都爱在手机上买菜,说便宜还能送货上门。”忽然低头笑了一声,自嘲里带着点释然:“咱这菜确实比不过人家,您看这筐土豆,歪歪扭扭的,像长残的泥娃娃,可炒起来香啊,带点土皮都甜。”</p><p class="ql-block"> 顶棚漏下的阳光正好照在她手背上,她顺手把莴笋叶拢成小捆,用红绳系得整整齐齐——还是2010年那手绝活,叶片收束得像含苞的玉兰,绳尾打了个利落的蝴蝶结。“现在每天就盼着张大爷来唠嗑,”她往塑料袋里垫了张旧报纸,边角还印着2019年的日历,“小赖每天送菜时顺道帮他取快递,李阿婆爱吃的嫩菠菜,咱凌晨三点就在批发市场蹲守,专挑菜心带露水的。”</p><p class="ql-block"> 门口游客的喧哗声涌进来,搁袋饼的队伍又往前挪了挪。小洪望了眼窗外,把髻上的皮筋拽下来重新扎紧,头发散下来时,我才发现发尾已经泛起细碎的白,像落了层没掸干净的霜。“农贸批发市场前两年搬到城郊了,”她边说边把菜筐往摊位里推了推,仿佛要把外界的喧嚣挡在筐沿外,“小赖每天凌晨一点就得骑电动车去批菜,来回四十公里,冬天那风刮得人脸上生疼,安全帽镜片上全是霜。”她忽然摸出手机,屏保是儿子画的芹菜小人,举着个写有“妈妈加油”的牌子,旁边贴着张便签:“给王爷爷带降压药”,字迹被手汗洇得有点模糊,“社区给弄了个直播架,说让我们试试卖‘爱心菜包’,可咱连美颜滤镜都不会开,就想着把新鲜菜带给需要的人。”</p><p class="ql-block"> 我注意到她的围裙换成了藏青色的工装款,领口处露出半截红绳——和当年捆白菜的红绳是同一款式,绳头还留着她习惯性缠绕的毛结。“现在顾不上收拾自己,”她低头看了眼胸前的油渍,笑出眼角的细纹,那是岁月在她脸上缝的针脚,“孩子要上学,老人要照应,菜摊又离不开人……”话没说完,电瓶车的喇叭在门外“嘀嘀”响了两声,她眼睛倏地亮起来:“准是小赖送菜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推着车进来的小赖比从前瘦了一圈,后背微微佝偻,像张用旧的竹椅,后腰的膏药渗着深褐色药渍,把衣服染出个不规则的圆斑。车筐里除了菜,还放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铃铛堡,油渍在塑料袋上洇出透明的花。“排队的人太多,怕你饿,”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把铃铛堡往小洪手里塞,“刚出锅的,还热乎。”小洪接过堡,掰了一大半塞进他手里,自己咬了小口,芝麻粒掉在围裙上,她低头去捡,银镯碰到菜筐发出“叮”的一声,像碰响了时光的铃铛。</p><p class="ql-block"> 隔壁摊位的老张正收摊,三轮车上堆着没卖完的黄瓜,叶片蔫哒哒地垂着。“现在这生意,全靠熟客撑着。”老张嘟囔着,车铃铛叮铃铃响着消失在走廊尽头,惊飞了梁上的麻雀。</p><p class="ql-block">阳光又往西移了移,照在小洪刚扎好的菜捆上。她把莴笋叶上的露水抖了抖,忽然说:“其实这样也挺好,”指尖摩挲着菜筐边缘被红绳勒出的凹痕,“咱就守着这点菜,给老邻居们搭把手,日子总能过得去。”远处网红街的喧嚣飘进来,混着搁袋饼的焦香和莴笋的清苦,在菜场的顶棚下织成张细密的网。小洪弯腰整理菜筐时,那片粘在发间的莴笋叶终于掉下来,落在沾着泥的青石板上——就像十五年来,无数片从她指缝间滑落的菜叶,无声无息,却又实实在在地滋养着这片土地,也滋养着那些在时光里来来往往的人。</p><p class="ql-block"> 我再次向他们建议,不妨把摊位收拾得亮堂些,门口摆上本地的土特产,小洪再把长辫子展示出来,说不定能吸引游客。小洪低头看着自己有些失去光泽的头发,笑说:“都三十好几了,哪还有当年的模样。”小赖却在一旁擦着电子秤,突然开口:“试试呗,孩子说现在流行‘沉浸式卖菜’,咱就把菜根上的泥、菜叶上的露水都拍给大家看,让城里人知道,新鲜菜该是啥样。”他说话时,后腰的膏药在阳光里泛着温和的光,像块褪了色的勋章,见证着他们在岁月洪流里稳稳站定的每一步。</p> <p class="ql-block">2024年清明,松园路网红打卡地。我在举着樱花拿铁的自拍杆丛中挤过,菜场角落的摊位挂着“洪姐鲜蔬驿站”灯牌。小洪及腰的黝黑粗长辫子垂在后背,晃成乌木色的缎带,尾梢别着儿子用彩绳编的蝴蝶结——这长发是她产后第三年重新留起的,发量比少女时更盛,在春风里扫过靛蓝围裙,像从岁月深处攀援而出的藤蔓,沾着市井的露水生长。</p><p class="ql-block">她正弯腰教一位挑染渐变紫长发的姑娘选春笋,指尖叩着沾泥的竹筐:“您看这笋壳,青中透金的才是头茬,根须带红锈的最嫩。”说着掐开半片笋衣,露出乳白的笋肉,“指甲能掐出水的,炒肉片绝对鲜甜。”姑娘举着手机凑近拍摄,镜头光晕里,小洪的辫子垂落在春笋堆上,像条盘卧的墨色锦鲤,鳞片间闪着泥土的光泽。</p><p class="ql-block">“大姐,能借您的辫子拍张照吗?”操着吴侬软语的外地游客举着复古胶片机,身后跟着举着“汉服探店”牌子的小团队,“您这辫子比网红墙的涂鸦还有味道!”小洪耳尖微烫,下意识摩挲辫梢——那里还留着昨夜给儿子扎灯笼时蹭的金粉。她往小赖身边躲了躲,却被姑娘们围住:“就站在菜筐前,该干啥干啥,自然点最好看!”</p><p class="ql-block">镁光灯闪烁间,小洪攥着刚摘下的香椿叶,辫梢不经意扫过电子秤上的春笋。镜头里,小赖正往轮椅老人的菜篮里多塞两把韭菜,后腰黝黑的膏药与妻子垂落的发辫在阳光下相映,像两枚刻着岁月的印章。游客们拍完连声道谢,戴圆框眼镜的男生往玻璃罐里轻轻放进100元:“给孩子买糖吃,算我们的‘辫子模特费’。”小洪慌忙摆手,粗糙的掌心在围裙上擦了又擦:“使不得使不得,拍了照给我发一张就行,我想留给纪念——等孩子长大了,看看妈妈年轻时的样子。</p><p class="ql-block">她低头整理被碰乱的菜捆,辫尾红绳扫过儿子用美术课卡纸做的“有机蔬菜盲盒”硬纸板——边角画着歪扭的芹菜小人,像从泥土里蹦出来的小精怪。她不知道,自己垂首捆菜时,辫子滑落在竹筐边缘、沾着几点泥星的模样,正被游客发在社交平台:镜头里,靛蓝围裙兜住半筐春笋,发辫如墨色瀑布漫过竹篾,配文“菜市场里的活态年画”,点赞数在午间阳光里疯长。</p><p class="ql-block">摊位二维码旁,少年蹲在角落捆芹菜,后颈膏药与父亲同款黝黑。“现在年轻人爱新奇。”小赖搬着货箱苦笑,左手绷带渗出的药渍,在春日阳光里泛着陈旧的黄。他身后冰柜贴满便签条:“肿瘤医院张护工代取”“刘爷爷流食套餐勿放葱”,每一张都用红笔圈了重点,像落在岁月里的小灯笼。</p><p class="ql-block">暮色漫过网红墙的涂鸦时,我瞥见小洪摸出个铁盒。褪色喜字贴纸下,半块融化的喜糖躺在玻璃纸里,裹着2008年的阳光——那时她还是水红毛衣的姑娘,辫子上别着亲手织的小樱桃。手机计算器的蓝光映亮她眼角的细纹,那里面游走着无数个凌晨四点的批发市场,无数双在冷库霜雾中开裂的手,无数声被扫码器吞掉的“欢迎下次光临”。但此刻,她望着摊位前排队拍照的游客,忽然轻轻笑了,指尖抚过辫梢的彩绳蝴蝶结——这双曾在漂白水和泥土里浸泡的手,终究还是握住了岁月的馈赠。</p> <p class="ql-block">2025年清明节,松园路成了流动的盛宴。我在网红打卡墙旁找到“洪姐鲜蔬驿站”,直播架上绑着芹菜茎,补光灯是改装的头灯。</p><p class="ql-block">“这是小赖特制腌萝卜!”镜头前的小洪绾着木簪,水红色围裙洗得泛白——细看竟是当年那件毛衣改的,领口处还留着被菜汁染黄的痕迹。小赖在背景里削莲藕,背影像张老竹椅,却忽然亮嗓:“扣1送香椿!”那声音混着电子秤的“滴”声,像极了2010年清晨他叫卖荸荠的嗓音,只是多了些岁月的沙哑。</p><p class="ql-block">当第100单提醒响起时,发黄的智能手机突然黑屏。小洪对着镜头比了个抱歉的手势,转身翻出记账本手写订单,纸页间飘落张泛黄照片:2008年初春的晨光里,水红毛衣的姑娘正给芹菜系红绳,身后的汉子偷望她的眼神,比荸荠汁还清亮。照片边角写着小洪的字迹:“第一次收到的求婚礼物——用修鞋钱买的红头绳”。</p><p class="ql-block">配送电瓶车的警报声里,小赖往保温箱里塞着凉拌木耳,腰后新换的膏药在晨光中泛着墨绿:“给肿瘤医院的张叔送晚餐,他说咱的腌萝卜比止痛药还下饭。”小洪应着,顺手把儿子的保温杯塞进车筐:“路过学校记得接娃,今天他美术课画了我们的菜摊。”</p><p class="ql-block">阳光穿过菜场顶棚的缝隙,落在小洪新扎的菜捆上。她用红绳将菠菜捆成小束,叶片在晨露里舒展,像极了十五前那株被她小心呵护的茼蒿。远处,穿汉服的姑娘们举着搁袋饼向摊位走来,镜头对准她的长辫和菜筐,而她始终低着头,指尖在泥土与菜叶间翻动——这双手从未学会在镜头前摆出完美姿势,却比任何网红更懂得,如何让每棵菜都带着晨露的温度。</p> <p class="ql-block">玻璃橱窗里,那盏二十年前的铁皮台灯终于擦去锈迹,暖黄灯泡照着价目表——芹菜依旧捆成蝴蝶结,白菜根带着湿润的泥土,就像2010年那个晨露未干的清晨。不同的是,灯座旁多了个玻璃罐,里面攒着顾客们随手放进的硬币,还有张字条歪歪扭扭写着:“给修灯的钱,这盏灯比网红墙亮多了。”昨夜路过,霓虹招牌已换成“洪赖记社区厨房”。玻璃橱窗里,区里颁发的“诚信商户”铜牌旁,挂着件装在相框里的水红色毛衣残片——那是小洪用穿旧的毛衣改的围裙边角料,针脚间还藏着2008年打工时的线头,毛衣领口的破洞被她用同色毛线绣成了小樱桃。</p><p class="ql-block">电子屏滚动着:</p><p class="ql-block">65岁以上老人免费餐食</p><p class="ql-block">残疾人家庭特供套餐</p><p class="ql-block">环卫工人歇脚处</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春夜细雨无声,我站在十五年前初遇他们的位置。西门那盏锈蚀的路灯依然昏黄,却照见满地星火——小赖正帮一位老人推着轮椅经过,轮椅上放着刚买的青菜和一袋小洪送的腌萝卜;小洪在直播架前给网友展示新到的春笋,发辫垂落在竹筐边缘,沾着几点泥星,身后的小摊位飘着若有若无的菜香,混着远处搁袋饼的焦香,在雨幕中织成一张温暖的网。</p><p class="ql-block">他们或许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弯腰捆菜的身影曾被无数镜头定格,成为松园路最动人的风景;他们只知道,菜根上的泥土要留到顾客手里才洗,老人们的药要按时送到,摊位的灯要一直亮着——就像那盏铁皮台灯,虽然锈迹斑斑,却总能在深夜为晚归的人照亮一角。</p><p class="ql-block">雨丝渐密,小洪忽然想起什么,从围裙兜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儿子今天在幼儿园得的小红花,还有游客寄来的洗印照片。照片上,2024年的她站在菜筐前,长辫垂落如瀑,指尖捏着带泥的春笋,身后的小赖正往老人手里塞菜,阳光从铁皮檐角漏下,在他们身上镀着金边。这张照片被她小心夹进记账本,和2008年的老照片并排躺着,中间隔着十五年的晨光与暮色,却同样闪着温柔的光。</p><p class="ql-block">春夜的风掠过菜场,吹起小洪辫梢的红绳,也吹落灯座旁玻璃罐里的一张便签。我弯腰捡起,上面是小洪的字迹:“今日大事:给张大爷换膏药,给李阿婆送茼蒿,给儿子缝补校服。”字迹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网红文案都更有力量——这是普通人用双手写就的生活诗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