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1980年代农历七月的稻田在暮色里泛着油润的光,我蹲在田埂上扯稗草时,夕阳开始缓缓西下。整个世界仿佛切换到了另一番景象,起初,那太阳还散发着耀眼的强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光芒渐渐变得柔和起来,颜色也从明亮的白转为热烈的红,再到后来那带着几分羞涩的橙黄。周围的云朵像是被这色彩所浸染,纷纷换上了五彩斑斓的新衣,有的像燃烧的火焰,有的像熟透的橘子,还有的像紫色的绸缎在空中飘舞。远处的山峦在这日落的余晖下,轮廓变得模糊起来,像是披了一层金纱的巨人静静地伫立着。山脚下的溪流也闪烁着金光,那波光粼粼的水面如同细碎的金子在流动,仿佛在演奏一首无声的送别曲,为即将消逝的白日送行。</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先感知暮色的是外公,他养了一群鸭,放养在池塘里,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家。他拿了一根细长的竹竿,竹竿头绑着半片褪色的红布,鸭子见了这抹红,总比听吆喝来得更乖,在夕阳的照射下,竹竿像镀了金色。鸭子在竹竿的驱赶下和外公“啵啰”的吆喝声中,从池塘里上来,列成队走在回家的路上,鸭掌踩过的泥路泛着蚌壳般的珍珠光。鸭子上岸后,热闹的池塘变得平静了,水面跃动着碎金光。此时,青蛙“呱呱”地鸣叫着,比金属声还要响亮,带着湿润的气息和生命的跃动,和着夕阳的余晖,在暮色中流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晒谷场上新收的黄豆,夕阳把豆粒晒成了金砂。几个小朋友在晒谷场上追着落日跑,以为能抓住那团跳动的火,直到跑得气喘吁吁,才发现夕阳早已在掌心化了。隔壁三伯正蹲在路旁捆柴火,指根的老茧刮过捆柴的枝条,发出粗粝的“沙沙”声,那是三十年握镰刀磨出的茧,比任何绳子都捆得紧实。古铜色的额头上淌着汗水,汗珠子落进领口时,脖颈处的皱纹里便盛了半盏霞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阿婆家的炊烟是从青瓦缝里钻出来的,带着柴火灶特有的焦香,混着菜叶下锅的甜味。暮色渐浓时,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出了烟,在屋顶织成了一张半透明的薄纱。有只花母鸡领着雏鸡从篱笆里钻出来往窝里回,爪子踩过落叶发出“簌簌”的响,尾羽上橙红羽毛在光里透亮,像浸了橘色的玛瑙石。</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沿着田埂往家走,来到溪水旁,溪水在石桥下流得慢了,浅水处的鹅卵石被水流磨得发亮,夕阳沉下去时,整块石头都成了金色的,水面上的浮萍像顶着金色的帽子。洗衣的外婆挎着木盆往家走,湿漉漉的衣角在石板路上画出蜿蜒的水痕,水痕里倒映着晚霞。</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走到村口的老樟树下,枝繁叶茂,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静静守护着这片土地,夕阳照在树上,微风吹来,金色的光斑在绿叶间跳跃,仿佛是大自然的音符在演奏。村口的老黄牛背上的黄昏最是动人,牧童骑在牛背上吹着短笛,笛孔里漏出的余音混着暮色,在空气里织成一张柔软的网。黄牛甩着尾巴往牛棚走,牛背的毛色在光里放着绸缎般的光泽,脊梁骨上的骨节凸出来,竟像是山陵的轮廓。</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后一颗星星爬上树梢时,远处的稻田传来夜露凝结的声响,一滴、两滴,露水打在卷边的稻叶上,那是白天被太阳晒卷的叶子在喝水,它们明天还要继续朝着光生长。又像是大地在轻轻哼唱,关于日落,关于归人,关于每个平凡日子里都在重复的、温柔的告别。</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今再看这乡村的日落,终于懂得它从来不是消失,而是把光揉进了泥土里,揉进了归人的脚步里,揉进了每片即将在夜里生长的稻叶里。</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