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

相儒逸墨

　　从家里出发到母亲的娘家——大南庄，不过也就十几里路，并不遥远。俗话说:“女儿不断娘家路，客人不断行家路。”然而，从我记事起，母亲无事从不去娘家，也从不提起娘家的情况，由于我是家里的老小，上面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母亲四十多岁才生下我，所以我从未见过爷爷奶奶，更没见过外公外婆。只知道我家有个二舅，二舅是个手艺人，春季的时候就出去，到人家炕坊做“大师傅”，孵小鸡，小鸭，等到了秋冬季，二舅就给人家弹棉花，做棉被胎，在那个年代，每天就能挣一元多钱，收入很是可观。大表哥已经成家，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大队书记，大表嫂是大队妇女主任，一家子很是体面风光，令人羡慕。

六十年代末期，天气很好，阳光灿烂。二舅家有喜事，那天，母亲换上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依然是那件蓝布对襟大夫，口袋里放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巾方子，头上很随意地夹了个黑色的发夹，穿着旧布鞋，带上我踏上去大南庄的路。出门沿着小路往前走，路旁杂草丛生，芦苇细长地分布在水面上，随风摇曳。田野里，到处都是雪白的盐霜，就像刚刚才下过雪，一簇簇盐蒿，得意洋洋，在快乐的生长着，好似一颗颗小松树苗。一些稀疏的麦苗，像受了委屈似的，蔫不拉叽的艰难的活着。走了很久，才到了通榆河，母亲指着河西说:“小老伙，那就是大南庄了！”过了河，就是上冈人民公社，远看，一块块田野，就像打了格子似的，那么整齐，那绿油油的麦苗，仿佛是大自然精心铺就的绿色的地毯;近看，麦苖儿茁壮成长，随风摇摆，悠然自得，洋溢着勃勃生机，显示着土地的肥沃和一片丰收景象。庄上，一排排整齐的房屋，有砖墙瓦道檐茅草盖的，也有一些土墙，不过都是茅草盖的，无不彰显着这里的富饶和人们生活的丰足。

在二舅家坐了桌子，第二天就去了三外婆家做客，三外婆七十岁左右的年纪，穿着灰色洋布对襟大夫，头上𬘫着一个发髻，用黑色的丝网包裹着，插着一跟银簪子，裹着一个三角粽子形的小脚，说话做事很利索，满脸的慈祥和热情。三外婆家住的是青砖墙，瓦道檐，茅草盖的房子，屋里的地面上铺着光滑的小青砖。我只记得那晚，我们吃了大米粥，就着咸鸭蛋等小菜，很是丰盛。

金角落，银角落，不如家里那个穷角落。走在返回家的路上，我总是疑惑不解，大南庄的条件那么好，母亲为什么愿意屈嫁到家徒四壁的我家？

母亲，朴素而平凡，岁月的痕迹轻轻刻在她的眼角，她的双手，因常年的劳作而略显粗糙，却灵巧地编织着一家人的温暖。母亲的勤劳，如同田间不息的耕牛，从晨曦微露，到夜幕降临，总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她的忠厚，如同村头那颗老槐树，默默守护着家园，给予家人最坚实的依靠。而她的善良，则像春日里和煦的微风，吹拂过每个人的心田，让邻里间充满了温馨和谐。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母亲不离不弃，以她的坚韧与慈爱，撑起一片天，让家成为最温暖的港湾。

母亲的心，宽广如海，即使饥寒交迫，也愿家人幸福安好。母亲的爱，是清晨第一缕阳光，温柔地唤醒沉睡的梦乡。记得那些年，每当东方初露鱼肚白，锅屋里便飘出了淡淡的炊烟，那是母亲早起为我们准备早餐的身影，虽然是稀薄的糁子粥，咸菜，或者是煮山芋，都蕴含着母亲的爱意。那时的我们，或许还不懂得珍惜，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每一份食物，都是母亲无声的教诲——生活虽苦，有爱则甜。

母亲是个善良宽厚的人。四十年代，我有个大表哥是新四军，有一天，受了伤，被鬼子追赶，躲到了到处都是芦苇荡的我家，母亲一声不吭，也不怕牵连到我家，热情相迎，一日三餐，端茶递水的伺候二十多天直到大表哥全愈。临走时，大表哥很是感激说:“将来有出息，定不会忘记舅母的大恩大德！”母亲微微一笑，从未放在心上。解放后，大表哥当上了国家干部，抑或是娘家的条件那么好，母亲从未向任何一个人诉过苦，哭过穷，去索要一粒米，一分钱。

父亲去世后，母亲含辛茹苦，日夜操劳带着我们姊妹三艰难的生活着。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一针一线缝补着我们的破旧的衣服，六十年代的贫穷像一块巨石，压在母亲的心头。看我的鞋子已露出了脚趾，母亲的眼神里没有抱怨，只有无尽的温柔与坚定。她用零碎的旧布头，用浆糊一块块，一层层地拼凑起来，糊在小桌子上，待晒干后，堆叠起来，画出鞋底的模样剪好，纳成鞋底，然后再做成鞋子，千针万线，不知要熬多少个日夜。我穿上新鞋，眼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那一刻，母亲的脸上绽放出满足的微笑，那是对我未来的期许，也是对自己无尽辛劳的最好慰藉。

母亲不识字，不会唱儿歌，也不会背诗。但，在那昏黄温暖的煤油灯下，经常给我们讲小故事，她讲七月初七夜零时开天门的一刹那，从外面随便拿回家里什么东西，都是金的。我总想试着坚守到半夜，但总不能够，更何况那时对金子毫无概念。她讲四十年代，上冈鬼子下乡大扫荡，村民跑反的故事;她讲盐阜地区的民谣: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新四军;坚定不当黑狗退，当了汉奸没良心。她的声音是那么的温柔，眼神里满是慈爱，话语中蕴含着生活的智慧和饱经沧桑，我们姊妹三人听得如醉如痴，那盏煤油灯，仿佛也成了我童年最温暖的记忆。

母亲，是一位内心无比刚强的女性。自从父亲离世后，她独自扛起了家庭的重担，从未在我们面前流过一滴泪。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痕迹，却从未削弱她坚韧的意志。面对生活的艰难，默默承受，从不言败。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刻，她总是微笑着鼓励我们，让我们看到希望的光芒。她就像一座巍峨的山峰为我们遮风挡雨，她用那勤劳的双手，为我们撑起一片天，她的刚强，是我们一生最宝贵的财富。

六十年代的三春头上，青黄不接，顿顿喝糁子粥，粮食还要靠国家救济，尚不能解决温饱。粮食变得异常珍贵，每一餐都要精打细算。母亲常常独自一人，拿着小锹子，背着小蓝子，在田野上，河岸边，挑选着野菜，生怕遗漏了任何一颗可以裹腹的绿意。夕阳下，我们的欢笑声清脆悦耳，母亲听着，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愧疚，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将挖来的野菜放入少许糁子煮成稀饭，看到我们狼呑虎咽的样子，仿佛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母爱，就像这不起眼的野菜，虽平凡，却滋养着我们成长的每一步。

随着岁月的好转，我们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了。但母亲的头上添了许多白发，身子也变得佝偻起来，她那灰黄的脸上，额头布满了皱纹，经常洗衣做饭，做家务的手，裂开了许多口子，做事很有点力不从心的样子。但，对我们的爱却从未改变。然而，我们姊妹三人，两个姐姐劳动，我上学，仍然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甚至，有时还抱怨母亲，饭做得太迟，从未想到母亲已病入沉疴。母亲病重时，脸色腊黄如纸，但，从没喊过一声痛，却依然强撑着微笑，安慰我们不要太过担心。但，她的眼神里，既有对生命的留恋，也有对家人的不舍。苍天无眼，大地无情，好人不长久，母亲的一生太苦太累太难了，缓缓的睡着了，那么深沉，安详。我的心像被撕裂一般，泪水无声的滑落，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只有悲伤在空气中弥漫。

那一年，我才十七岁。

苦日子过完了，母亲却老了;好日子开始了，母亲却走了。

母亲，您走了，留下的是满屋的回忆，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往昔的温情与欢笑;

母亲，您走了，带走的是无尽的牵挂，每一刻思念，都如同细雨般绵绵不绝;

母亲，您走了，留下的是深深的教诲，每一句话，都好像灯塔指引着我前行的方向;

母亲，您走了，但您的爱依旧环绕，每一份关怀，都化作春风拂过我心田;

母亲，您走了，但您的笑容永存，每一次回望，都仿佛看见您温柔的目光！

母亲走了，我们心中满是酸楚与悲伤，在她的遗物中，一件蓝色的对襟大夫的口袋里静静地躺着一元钱，暏物思人，我们姊妹三人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母亲，不识字，一生没有用过一分钱，连公社都没去过，将一切都奉献给了这个家，自己从不享用物质上的满足。这一元钱包含着母亲一生的酸甜苦辣和生活的不易，但，母亲从来没有唉声叹气，怨天尤人。每当想起这一元钱，母亲的乐观坚强与平凡朴素的精神，永远指引着我勇敢向前。

母亲，您走了，我们的世界变得空荡荡的，再无温暖可依;母亲，您走了，我们遮风挡雨的大树倒了。

那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天地间仿佛被无尽的黑暗与狂野的力量所笼罩。土墙稻草盖的房屋在狂风中颤抖。雨水如注，顺着斑驳的墙面流下，落在泥泞的地面，溅起一朵朵水花，好像要将这土墙冲跨。风雨无情地拍打着窗户，仿佛随时都会冲破这道脆弱的屏障。我们姊妹三人，蜷缩在昏暗的屋角，紧紧相依，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恐惧和对母亲无尽的思念。雷声轰鸣，似乎母亲在远方呼唤却又遥不可及;风雨声中又好像听到母亲温柔的叮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又被现实的冰冷所击碎。在这漫长的夜晚我们泪流满面，更加渴望那份已逝的母爱。因为，母亲的爱是我们心中最柔软也最坚强的力量。

岁月如歌，母爱无限。

母亲的爱是冬日里的一缕阳光，温暖而明亮，驱散寒冷，给予我无尽的慰藉;

母亲的爱是沙漠中的一汪清泉，甘甜而清洌，滋润心田，带来我生命希望;

母亲的爱是夜空中最亮的星，遥远而坚定，指引方向，照亮我前行的路;

母亲的爱是风雨中的一把伞，坚韧而可靠，遮风挡雨，守护我幼小的身躯。

母亲，虽然已经离我们而去，但那份深沉而温暖的爱，她的那份平凡而伟大，却永远镌刻在我心中。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想起母亲慈祥的笑容，她的嘱咐，仿佛她从未离开。母亲的爱，如同春日的阳光，无声却充满力量，让我在人生的旅途中勇敢地面对一切，我会带着她的期望与祝福，永不停歇。她的爱，是我一生最宝贵的财富。

愿天堂的母亲，也能够感受到我深深的思念和无尽的爱。

愿天堂的母亲，那里没有病痛与忧伤，只有永恒的宁静与温柔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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