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傍晚时分,在院子里散步,发现柳梢儿已经钻出嫩芽儿,泛起了浅绿,看着这粗大的柳树,不由得想起我老家池塘边上的那棵大柳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们村西南有一个池塘,池塘北侧偏西有一块凸进池塘的地方,相当于半岛,半岛南侧半坡上有一棵大柳树,是我家的。这棵大柳树很粗,需两个大人合抱才能圈过来,但它并不高,也就两米多高,而且它斜向水坑生长,十分便于攀爬,从半岛下坡跑几步就能踩着树身蹿到大树杈上,这棵大柳树是我儿时和小伙伴们玩耍的一个据点。春天,我们爬上柳树,用镰刀削几根枝条,捻下皮来做柳笛吹;夏天,池塘上波光粼粼,大柳树枝繁叶茂,倒映水中,我和几个小伙伴在大柳树下举行爬树比赛,在树上面乘凉,粘知了,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特别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九八四年秋冬季节,父亲拿着手锯上树,想把一根枯死的大树枝锯下来。结果,在锯树技的过程中,父亲一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来,落差大约有五米,那时坑里已经没水了,父亲落地当场就摔晕了过去,我赶紧喊人把父亲抬到家里炕上。在我们焦急的等待中,他慢慢的醒了过来,两眼茫然的看着房顶,突然他猛地坐起来,张口就喊:桂荣,桂荣!看着周围人茫然的样子,他突然明白了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想桂荣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桂荣是谁呀?桂荣是我母亲,我母亲是一九八零年去世的,这时母亲已经走了四年多了。父亲一醒过来就找她,还说想她了,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因为,在那个思想保守的年代,一个中年男人说出这样的话是不可能的!是父亲摔得短暂失忆了?还是在他晕过去的时候梦到了我母亲?抑或是父亲本来已经死过去了,在那边见到了母亲,母亲可怜我们这一大家子,就求阎王爷把父亲给放回来了?谁也不知道父亲在晕过去的时候,他的灵魂意识经历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我母亲在他心里很重要!他一直没有忘记她,只是由于生活的重担,由于中年男人的爱太过深沉厚重,他没有说过而已……</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对母亲的爱是真实的,是经时间考验过了的。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母亲得了肾病,父亲带她不知跑过多少家医院,景县、衡水、石家庄、天津、北京……都记不住去了多少次,整整八年,虽然最终没有挽留住母亲的生命,但父亲是真的尽心了,父亲后来形象地说那段时间是“八年抗战”。在一九八零年以前,父亲一个当老师的,月工资好像是二十块钱左右,可父亲为母亲看病花了将近八千块钱,那个年代的八千块钱是个什么概念呀!购买力应该不低于现在的八十万吧!这么多钱是怎么来的呢?是他从村里、学校、公社、县教育局、县民政局甚至是县妇联要救济要来的!他迈过了多少道门槛,遭受了多少个白眼,弯了多少次腰,忍着心里的苦脸上堆了多少次笑,说了多少好话,又是接受了多少怜悯,才一毛一毛一块一块的要来为母亲看病的钱。父亲一直以积极的态度陪母亲一起对抗病魔,“抗战八年”不离不弃,这就是真爱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母亲去世时我还不到六周岁,那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六岁之前的记忆并不多,但有几个片段我一直深深地记得。</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个是我四五岁的时候,我给母亲煮红薯吃。当时是冬天,屋里有一个取暖用的小煤炉子,母亲病得已经行动不便了。我将红薯洗干净后,放进锅里倒上水,再努力的将锅端到炉子上……为什么能记住呢?是因为来探望母亲的邻居看见了,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经常有人表扬我懂事儿。</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个是我快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母亲教我读写拼音,我们家里屋的房门上,有母亲用粉笔写的aoe,端端正正,特别规整,堪比印刷体。这些拼音一直存在了很多年,直到房子倒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再就是大约母亲临终前几个月,父亲为母亲打针。父亲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铝制的针盒,打开盒子,将注射器和针头放在一个碗里,倒上开水消毒。配制好药水后,他小心地将针头装在注射器上,吸药、排气,再用酒精棉球擦拭注射位置,然后抬起注射器,面色凝重、满眼心疼地扎下去……。整个过程沉稳熟练,很有仪式感。那天打完针后,母亲对父亲说:文正(父亲的名字),我没多少日子了,等我走了之后,你再找一个吧,找一个对孩子好点的,省得孩子可怜,吃穿缝补没人管,小峰(我的小名)太小了!我不敢想象我的孩子们吃不上热乎的饭,穿破洞的衣服和露脚趾头的鞋!说到这里,母亲哽咽了。父亲当时的反应先是沉默,然后沉闷的说:你别想那么多,你会好起来的!只是他当时声音发颤,眼圈儿红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对母亲最后的记忆,是她去世的时候。那是一个下午,母亲在炕上躺着,突然口吐白沫!后来就被邻居大娘婶子们手忙脚乱地换上衣服,抬到堂屋一个不知从哪儿搬过来的小床上,床头右侧放着一个凳子,凳子上放着一个氧气枕,一根胶皮管子连到母亲的鼻子下面。堂屋里有好多人,大家都在等待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出殡那天,停放母亲的那张木头框架、秫秸床面的小床,被扔到了离我家最近的那个水坑的半坡上。母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到水坑旁去看那张小床,直到那张小床莫名其妙地没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上个月,我回家看望父亲,又聊到了母亲。父亲说,母亲临终前回光返照的时候,我姨姥姥问她有什么要嘱咐的,母亲向我姨姥姥说了很多,大多是对姥姥、姥爷和我们兄弟三个的放不下,但却一直不提我的父亲,我姨姥姥急着问她:对文正有什么说的吗?别有话没说耽搁了!听了这话以后,母亲突然凝聚起所有力量,面色冷厉、语气决绝地说:没有,我跟他没什么可说的!父亲说,他不知道母亲当时为什么这么绝情,当时的他确实很伤心,后来他才明白,母亲是怕父亲以后会想她,忘不了她,会一直不给我们找后妈,怕我们兄弟三个没有人照顾,所以,话才说的那么冷漠决绝,甚至极富敌意。她是想在临终前用这种方式让父亲恨她,想让父亲断了对她的念想!可即便如此,父亲能忘得了她吗?十几年的夫妻感情,已融入他的骨骼血液,刻进他的心里,从父亲摔晕之后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知道,他忘不了,虽然母亲已经去世四年了,但他依然忘不了,永远忘不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九九九年,父亲在将近六十岁的时候才找了个老伴,那时候我已经结婚快两年了。母亲去世后那么多年父亲没找老伴,不是他找不着,而是他不想找,一个教师在农村找个老伴还是很容易的。他忍受着奶奶的唠叨和内心的煎熬,拒绝了那么多上门说媒的,独自承担起所有的家庭重担,就是怕后妈进门后让我们受了委屈,可这样却苦了他自己,也许在父亲心里,这是他爱母亲、爱我们、保护我们的一种方式。在我们兄弟都结婚后他终于找老伴了,一方面,是因为他上了年纪,我们都不在他身边,他确实需要陪伴、照顾,禁不住我们的一再地劝说;另一方面,可能他怕地下有知的母亲一直不放心他吧!也算是遵从了母亲让他再找一个的心愿,虽然晚了那么多年;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忘不了我母亲,因为,每次给母亲上坟时,他都会买大量的纸钱,都会认真地向母亲汇报工作,待青烟散尽后,他都会向母亲鞠一个躬,那虔诚的样子,让人尊敬,更让人心疼。</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是爱母亲的,母亲也是爱父亲的。他们的爱,在时间的长河里是那么的沉重,那么的无私,丝毫没有被消磨。</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摔晕过去之后,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喊母亲的名字,即使我母亲已经去世好几年了;母亲在感觉时日无多时,劝父亲再找个老伴,代替她照顾父亲和我们,即使她那时已经病入膏肓,连自己都顾不上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爱情是什么?虽然我已年过半百,比当年的父母岁数大多了,但我也不好回答。也许爱情是爱人相互之间想给予对方的最纯粹的真善美,是互相取悦对方和从对方取悦,是相互之间的甘心付出,是理解支持,是相互之间对对方好和为对方好的一种执念。有人说,爱情时间长了会转变成亲情,我感觉,也许我父亲和母亲的爱情有一部分转变成了亲情,但他们的爱情应该是大于亲情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夫妻是什么?夫妻是爱人,是知己,是手足,也是兄弟姐妹,是不离不弃,是永难割舍。</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是伟大的,母亲也是伟大的,他们的爱情是伟大的,他们对我们的爱也是伟大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母亲,我们爱你们!</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 ——2025年4月8日于布连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b>题外话:</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老家管池塘叫大坑,有的地方把坑读成qing(一声),坑边上叫坑崖。《荀子·劝学》中“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里的“崖”是岸边的意思。我老家土话坑崖读作keng yai(二声),百度上说没有读yai的汉字,这个读音也许是我们村的文化特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秫秸,高粱杆,这里指那种能长3米多高的高粱的茎,农村多用来做箔,箔在农村相当于隔潮席,铺在地上用来做被褥、晒棉花,或夏天晚上在院子里乘凉、睡觉用。高粱穗的杆可以用来做熥馒头的篦子、包饺子的盖帘、刷锅的炊帚、扫地的笤帚等,高粱的叶子可以做蒲团,可以说高粱全身都是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