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三爷和三婆最爱孩子,把我们这些四合院里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娃来养。不光是我在窑洞里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四合院里,我的兄弟姐妹都曾在三爷的窑洞里度过了他们美好的童年。三爷三婆膝下虽无亲生骨肉,却把这辈子的温柔都酿成了乳汁,灌进我们这些邻家儿女的生命里。</p><p class="ql-block"> 三爷和三婆的土炕上永远铺着蓝粗布褥子,补丁摞补丁的针脚里,藏着我们整个童年的温度。三爷的火炕像只永远温热的摇篮,我们这群毛头小儿曾像冬麦似的在炕席上滚来滚去。堂弟的笑声撞着窗棂上的冰花,堂妹的辫梢扫过炕沿的蓝布围裙,弟弟总把脚丫子偷偷往三婆的棉裤上蹭——那火炕的纹路里,至今还藏着我们跌跌撞撞的童年碎影。</p><p class="ql-block"> 天麻麻亮时,窑洞顶的烟囱就飘起淡蓝的炊烟。三爷的羊奶桶在石磨旁叮当响着,他粗糙的手掌揉着奶羊的乳房,雪白的乳汁便化作雾蒙蒙的热气,漫过窗纸上的红喜字,漫过我们举着搪瓷碗的小手。羊奶在粗瓷锅里咕嘟冒泡,三婆总要撒把炒过的盐粒,那咸香混着火炕的草木味,成了我们舌尖最早记住的温暖。羊奶在粗瓷碗里荡起细小的涟漪,映着三爷三婆笑起来时眯成线的眼睛——那目光比羊奶更暖,让每个孩子都错觉自己是他们心尖上的宝。</p><p class="ql-block"> 三婆的灶台永远飘着五谷香。她蹲在灶台前搅着铁锅里的包谷粥,金黄的玉米碴在沸水里翻腾,腾起的热气把她鬓角的银发都熏成了白雾。"慢些盛,烫着小舌头。"她总用袖口擦着我们沾着粥渍的嘴角,指尖的老茧蹭得人脸发痒。晌午头的小米粥熬得稠黏,她会掰半块自家烤的麸子馍泡进去,看馍块吸饱米油变得软乎乎,才放心地吹凉了喂给最小的娃娃。</p><p class="ql-block"> 三婆纳鞋底的锥子在麻绳上穿梭时,我们就蜷在她膝头,看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棵能遮风挡雨的老槐树。窑洞墙上挂着她纳到一半的千层底,针脚细密得能数清我们成长的日子,而我们的布鞋底子,总在她连夜赶工的煤油灯下,悄悄长出抵御寒冬的厚度。</p><p class="ql-block"> 窑洞永远热闹得像春日的麦田。小时候的弟弟常常举着三爷削的木剑满窑里疯跑,木剑磕在桌椅上惊飞了麻雀;堂弟和我扳手腕时把炕席压出深深的褶皱,三婆笑着往我们汗津津的脖子里塞凉毛巾;姐姐们围坐在炕角绣鞋垫,彩线在她们指间翻飞,银铃似的笑声撞得窗纸沙沙响。每当暮色漫进窑洞,三爷就会把炕烧的火热,让我们并排蜷着炕中央取暖。他粗糙的手掌挨个捏我们的脚趾头,说这样长得高,而三婆就坐在炕沿给我们捉头发里的虱子,煤油灯的光晕里,浮动着我们永不褪色的童真。</p><p class="ql-block"> 天上的日头把三爷的肩膀晒成古铜色,却压不弯他挑水的扁担。清晨他担着两桶清水穿过院子,木扁担在肩头吱呀作响,桶里的月光碎成银鳞,晃得我们睁不开眼。他教我们辨认麦苗与野草时,指腹的老茧划过叶片的沙沙声,比任何书本都更让我们懂得土地的语言;他在打谷场扬麦时,草帽下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株能遮风挡雨的老槐树,让我们知道无论旱魃多凶,总有宽厚的脊梁能扛起生活的重量。而三婆的围裙上永远沾着面渣和草屑,她蹲在鸡窝前捡鸡蛋的背影,成了我们关于“奶奶”最清晰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们揣着三爷塞进书包的炒黄豆、三婆连夜赶制的新布鞋,陆续走出了那孔窑洞。但每当想起炕头的羊奶香、灶间的粥锅响,就仿佛看见两个没有血缘的老人,用毕生的守望把窑洞酿成了暖融融的琥珀。他们没说过一句"爱",却把爱熬进每一碗热汤,编进每一双鞋底,融进每一道注视我们成长的目光里。如今四合院的老窑洞已生了青苔,可三爷的扁担还在门后立着,三婆的针线笸箩还在桌台上搁着,就像他们从未离开——那些被羊奶和粥饭养大的岁月,那些在火炕上滚过的童年,早已让他们成为我们共同的爹娘,成为黄土塬上永不倾斜的地平线。</p><p class="ql-block"> 塬上的风还在吹,吹过三爷曾劳作的田地,吹过三婆曾守望的窗台。而我们这些喝过他家羊奶、吃过她熬的粥的孩子,无论走到哪里,心里都揣着一孔永远温暖的窑洞——那里有永不冷却的火炕,有永远温热的怀抱,有比血缘更醇厚的牵挂;那是最初的襁褓,是永不倾斜的地平线,是血脉里最醇厚的乡音!</p> <p class="ql-block"> 三爷活到九十三岁那年,窑洞前的老磨石已经被岁月啃出了细密的裂纹。他总说黄土塬上的日头看得最清楚,一辈子没亏负过土地和人心的人,阎王爷会多给几串麦秆似的光阴。临了那几日,他躺在窑洞的土炕上,像片晒干的玉米叶般轻,却执意要摸着窗台上那只豁口的搪瓷碗——那是我们小时候分羊奶用的。 </p><p class="ql-block"> 送他走的那天,四合院里的老槐树落了满枝白槐花,像提前替他披了孝。父辈们抬着新打的桐木棺,我们这辈人捧着陶罐跟着送葬的队伍往塬上走,鞋底碾过的黄土都带着悲痛沉重的分量。全村的人都来了,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有抱着娃的媳妇。 </p><p class="ql-block"> 唢呐班子在塬上吹得天地动容,哭声混着纸幡的哗哗声,惊飞了窝在窑洞顶的老麻雀。当棺木缓缓落入土坑,父辈们率先抓起掺着五谷的黄土填坑,我们紧跟着用手捧起细碎的土粒——那土曾被三爷的犁耙翻耕过千百回,此刻落在棺木上,像他当年轻轻拍在我们身上的力道。不知谁起的头,送葬的队伍忽然唱起了《祈雨调》,苍凉的调子漫过层层叠叠的梯田,惊起的山雀扑棱棱掠过悲哀的天空。 </p><p class="ql-block"> 葬礼散后,暮色中的四合院格外安静。三爷的扁担还倚在门后,我摸着炕沿的蓝布围裙补丁,忽然明村里的人说得对:人心是最好的香火,一辈子把爱匀给别人的人,岁月会在他身上多刻几道温柔的年轮。如今每当我走近三爷的坟地,总会看见新添的纸花在风中摇晃,像我当年蹲在奶羊旁数他的白发时,那些轻轻颤动的晨光。 </p><p class="ql-block"> 黄土塬上的日头依旧东升西落,可九十三载的光阴早已把三爷的故事酿成了塬上的风。他没留下金银,却在每个喝过他羊奶、吃过他种的麦子的人心里,种下了一孔永远温暖的窑洞——那里盛着永不干涸的仁慈,盛着比血缘更绵长的守望,盛着岁月对善者最隆重的回礼......</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慧明 怀念三爷 写於县功明月書屋4.8</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