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底层人（二十六）

海上明月

伟子跟上水婵在大树工上干活了，大树大名叫郭树伟。是个泥瓦匠。因为长得又高又大。且在家中排行老大。所以被村民们称作大树。也有人叫他大树伟。虽然他有一支自己的所谓工程队，其实，接的大部分都是些小活儿。给村民盖个房子，给村里盖座小学校，给附近的一些锻造厂盖个厂房办公楼啥的。他自己本身也是个匠人，所以干活的时候。他也跟民工们一块干。他知道伟子跟陈竹青是好友，一天干活的时候，就问伟子:伟的，你那个朋友陈竹青，这几年在哪儿发财呀？也不见他回来？ “我也好多年没跟他联系了。也联系不上，不知道现在上了哪儿了。”伟子不想把竹青的去向透露给大树。怕他给泄露出去。便撒了个谎。 “他还欠我三十五吨水泥呢。” “你多少钱买的？〞 “一百八。当初我也是为便宜。一次性买了五十吨。只拉了十五吨。后来他的水泥厂就倒闭了。再后来。就人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了。我现在手里这张水泥票也成废纸了。”大树有点无奈的对伟子说道。 “树哥，你不要把票丢了，竹青就是给不了你水泥，最后也会给你退钱的。我的朋友我了解。他不是那种有钱不还的人，他确实是债务太多，一时间缓不过来。你这个钱他肯定会还了你的，这个你放心，他去外面打工，就是为了挣钱还债。”伟子替自己的朋友给大树做保证。 “其实，我跟你朋友打交道也不是三年两年了，我也了解他的为人，要不我也不会一次性把那么多钱交给他。我就是觉得你就是到外面打工也罢，最起码走之前你总应该吭一声吧，你就说树哥，你看水泥厂也倒闭了，水泥我也给不了你，欠你多少钱看是打个欠条呢，还是咋地。总得有句话吧，暂时还不了我。我也不会逼着找他要。挣了钱以后可以慢慢还我。你不声不响的，突然就像人间烝发了一样。联系也联系不上，这就不是种做法嘛。欠钱是欠钱。但躲债你就有点不对了。” “树哥，他也有他的难处，你说他欠了十几万在哪，跟每一个债主都打招呼也不现实，而且肯定不是所有的债主都会像树哥你一样，能够让他缓一缓，挣了钱以后慢慢还。” 大部分的债主知道他厂子也倒闭了。又有那么多饥荒，肯定是逼着要他还债，而他当时也的确还不了，所以只能选择这种不光彩的方式，跑到外面打工挣钱，然后慢慢还债，我相信我朋友，所有欠人家的钱，他都会还清的。只不过就是早几年晚几年而已。” “但愿如你所说吧，人家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都是辛辛苦苦挣的。银行的钱可以不还。但欠人家私人的钱一定要全还了。” “肯定是要先还私人的，公家的靠后。”大树这个观点伟子也赞成。 “李秀伟，别寡说淡道了。快铲锹灰来了！”伟子光顾跟大树闲拉呱，没注意到水婵那个灰斗子里面的灰浆没有了，水婵一边用大铲敲着灰斗子边沿，一边大声吆喝着她老公的名字。 伟子赶紧铲了一大铁锹灰，倒进水婵身边的那个灰斗子里面，又把其他大工们身边的灰斗子也添满。 一个叫刘二的光棍老民工。一脸羡慕地对伟子说道：“伟子你真有福气，娶了水婵这么个能干老婆。”伟子内心的那份自豪感悠然而生，却故作不屑的说道：“能干啥呀？不就是个受苦的吗？” “看把你眼高的还看不上受苦的，你是个当官的吗？”刘二一边往一个小推车上装砖，一边嘲讽伟的，伟子也拿起一个砖卡子和刘二一起往车上装砖。 太阳毒辣辣的当头照着，工地上犹如一个大蒸笼，这些干活的人们，尽管不停的用搭在脖颈上的毛巾擦着汗，脸上却依然是汗出如浆。 小工们比大工们舒服一点儿，他们把大工们身边的灰斗子里铲满灰浆，再堆放上一定数量的红砖后，就可以找个阴凉处，稍稍休息一会儿。而大工们没有休息的空裆，他们顶着热辣辣的日头，站在脚手架上，不停地垒着砖。 伟子坐在一棵大垂柳下面，喝了几口水，看见老婆站在铺着木板和竹板的简易脚手架上顶着火球一样的太阳，一手拿着抹刀，一手拿着红砖，一块接一块的垒着。虽然头上戴着一顶遮阳帽，但在这么热的天气下，显然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伟子见老婆不时用搭在肩头的毛巾擦汗，有点心疼，赶忙用自己的水杯子接了一杯子凉水给老婆端了过去，亲热的叫着“老婆，来，喝口凉水降降温。”水婵停下手中的活儿，转过头来，蹲下身子从伟子手中接过水杯，咕咚咕咚的喝了起来，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然后用袖子一抹嘴，说道：“真舒服。” 站在水婵身旁的大树跟伟子开玩笑道：“伟子，还是看见老婆亲！” 水婵一脸幸福地回应道：“那还用说吗？哪个男人看见自己的老婆不亲？树哥，你肯定也是看见嫂子亲吧？” 伟子问大树：“树哥，你喝凉水还是喝开水，我给你去端。” 大树说道：“那边砖上放着我的水杯呢，里面有水，你给我拿过来就行了。” 伟子从砖上把大树的水杯拿过来递给他，大树接过来，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对脚手架上那几个正在垒砖大工们说道：“稍微歇一歇，喝口水抽根烟吧。”那些大工们，放下手中的活儿，跳下架来，有的取水杯喝水，有的掏出小兰花烟抽起烟来。 一个叫杨洪生的老年民工走到伟子跟前，问伟子：“伟子，你跟陈竹青是朋友？” “是呀！”伟子承认道。 “你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好几年了，一直也联系不上。” “我给他往东门小学送了水泥的运费，他还欠着我呢，一分都没给，这个钱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要下。” “多少钱？” “钱倒是不多，不到一千，九百六十多块，可都是辛苦钱呀，有一回还是下着雨，车轮陷进了泥里面，费老大劲儿才开出来，去了以后人家让往房子里搬，搬的老远，一车水泥卸了有两个多小时才卸完，咱这钱主要是挣的太辛苦了，要是最后打了水漂能不心疼吗？”杨洪生老汉叹气道。 “洪生哥，你这个钱竹清肯定能还了你的，大不了就是迟几年。”伟子安慰他。 “唉！什么时候钱到了手里才敢说给了，到不了手里永远都是空的。” “那倒也是，只有实实在在的攥在自己手里才能说这个钱就是自己的，不在自己手里的话，无论外面欠了你多少钱都是空的，谁知道到底能要回几个来？” 休息了一会儿，伟子见大树他们又上了脚手架，开始干活了，也赶紧站起来，其他小工们也跟着站起来和灰的和灰，搬砖的搬砖，又开始干了起来。 竹青何尝不想把饥荒赶紧还完，好堂堂正正的回自己的老家。屈指算下来，他在外面漂泊已经整整十年了。多少回他在梦中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古口镇，走在那熟悉又亲切的街道上，跟家乡的熟人打着招呼，但是醒来以后却依然身在异乡。 竹青现在还有三万多的外债，咬咬牙，再有两年就能全部还清了。女儿倩倩已经大学毕业了，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虽然工资不是很高，但养活自己足够了。不幸的是，老婆梅子因为想帮竹青一把，也是到处打工，又是当保洁员，又是当服务员，结果身体累出了毛病，在家里已经休养上快两年了，还一直在用中药调理。女儿倩倩刚刚工作不久，工资也不高。北京开销又大，也帮不了竹青多少。现在家庭里的开支，还有还债的重担，就压在竹青一个人的肩上。 竹青的父亲陈三根，脑梗的毛病更严重了，已经下不了床了，只能在床上躺着，大小便也不能自理，竹青也三年没回家看望父母了。想他们时，便在手机上视频视频，问问母亲他父亲的疯情怎样，母亲总是告诉他，你爸没事，虽然下不了床，但想吃想喝的，饭量还行，让他不用惦记。竹青知道父亲现在基本上就是靠他母亲一个人照料。妹妹虽然有时间也能过去帮帮母亲，但毕竟人家也是一个人家，也得顾及自己的家。竹青希望自己赶紧把这些愁人的饥荒还完，然后离开太原回老家，找份干的，边干活儿边抽空帮母亲照顾父亲。 竹青在跟女老板秀秀闲聊天的时候，不止一次跟她说过，他顶多再在太原干上两年，把饥荒打的差不多了，就回老家，照顾照顾瘫痪在床的老父亲。秀秀也支持竹青的做法。她说道：“那是应该的，大爷脑梗这么多年了。全凭大娘一个人照料，也够辛苦她老人家的。咱们作为当儿女的，就得抽时间伺候伺候。要不，如果大爷有个万一的话，那就会留下终身的遗憾。” 这天，竹青干完活儿坐在车上，从放在车上的小布袋里掏出手机，想看一看有没有未接电话。打开一看，有妹妹发过来的两个未接视频。竹青心里咯噔一下，家里有啥事儿呢？急忙给妹妹回过去，当娟子打开视频后，竹青看见妹妹背后的背景是自己父母家，不是妹妹家里，就问娟子：“你在爸妈那儿吗？” “嗯，哥，你现在在干啥呢？”娟子问道。 “刚干完活儿，正回家呢，家里有事吗？” “没事，爸爸说他想你了，想见见你。“娟子说着就把手机的镜头对准他父亲，“爸，你不是想我哥吗？你跟他说说话吧。” 陈三根对着手机镜头中的竹青，刚说了句“虎子”，便哽咽了，两行泪珠从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来。 竹青鼻子一酸，眼泪也控制不住的涌了出来。 “爸，你还好吧？” “好，想吃想喝的，虎子，干完活了？” “刚干完。” “要对付点儿身体，不要太累了。”竹青听见父亲说话，已经有点儿口齿不清了，但他还能听懂父亲说啥。. “嗯，我知道，爸，哪天我抽个时间回去看看你。” “虎子，能回来就回来上一趟吧，爸这身体说不定哪天就不行了。” 父亲的话，让竹青感到既心酸又愧疚：“爸，你别这么说，你一定要多活上几年，我的饥荒也不多了，再有一年半载也就还的差不多了，到时候我就不在太原打工了，回老家找份干的，也能照顾照顾你。” “虎子，能回来就回来吧，你也岁数大了，不要受那么大苦了，回古口也能找份干的，我和你妈也能经常见到你。” “爸，再熬上一两年吧，等我把饥荒还完，我就回老家，就守在你们身边，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竹青安慰了父亲一番，又跟母亲说了一会儿话，挂断机后，竹青对秀秀说道：“秀秀，一半天我得回回家，老父亲想我了，我回去看看他。” “竹青叔，那你就回上几天吧，回去后多陪陪两位老人，这也是人之常情。你看吧，哪天回都行。”秀秀挺通情达理的说道。 “过上两三天吧，老方也快来了吧，他来了我再回吧。”司机老方这几天家里有点事，已经回去三天了，估计再有两三天也就该来了。 “竹青叔，你自己看着吧，如果着急想回的话，就不用等方大哥来，有活了，我从外面雇人也行。”秀秀说道。 “也不在这一两天，等老方来了吧。”竹青知道，老父亲就是长时间不见而想他了，也没别的事，迟个三天两天也不碍事。 过了两天，司机老方来了，竹青便请假回家了。这次回家也跟前几次一样，下午起身，坐班车坐到县城后，在县城逗留了一会儿，等到天差不多快黑了，才雇了一辆出租车往古口走。等到了古口镇后，天便完全黑了。下了车后，大街上行人已经很稀少了。巷子口仁庭家门前的石阶上，连一个坐街的人也没有。竹青付了车费后，便迅速闪进了巷子里。竹青每次回家看父母，都跟电影里武工队进了敌占区似的，偷偷摸摸的。竹青多想能够正大光明的回来，不用再这么躲躲闪闪，鬼似的连个人都不敢见。 竹青临回家时，已经在微信上告诉他母亲了。当他还在大巴车上时，他母亲就在微信上问了好几回走到哪儿了？母亲是盼儿回家心切，竹青何尝又不是归心似箭？ 小巷子里静悄悄的，家家户户的院门，都关闭的严严实实。三年没回来，小巷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路面全部都硬化了。还安了盏路灯，发出淡淡的白光。有几家邻居的土院墙变成了红砖墙，低矮的土门楼子也变成了青砖红瓦的砖砌门楼。看上去特别气派。只有二小爷爷住过的那个老院子，四面的院墙基本上全倒了，正房也坍塌了一大半，院子里杂草有一人多高，竹青还未到太原打工时，曾经听说有人想买这座院子，但好像是价钱没谈妥，就没成交，后来就一直么闲置着，现在坍塌成这样，更不值钱了。走在巷子里，竹青想起小时候跟巷子里那些小伙伴们玩耍的情景。那时候，他们还小，各家的父母也都年轻，父母上地劳动，他们在巷子里无忧无虑的玩耍。可是一转眼他们也老了，而他们的父母更老了，有的已经下世了，唉，人的一生，真的就如三更天做了一个梦一般。 走到自家那熟悉又亲切的院门口。两扇黑色的铁皮大紧闭着，竹青轻轻一推，便推开了。原来母亲一直给他留着门呢！ 当竹青走到院中的时候，家门开了，早已等的心焦的母亲听到院门响，知道是儿子回来了，赶忙迎了出来。 “妈！”竹青叫了一声。 “虎虎，你怎么才回来，妈早就等上你了，你爸还一个劲儿地问怎么还不回来。” “我动身时就不早了。”竹青上前搀扶住母亲，娘俩一起进了屋。 父亲陈三根正在床上坐着，母亲怕他坐不稳，躺倒，在他身子周围用被子枕头围了一圈儿。 竹青叫了声“爸”，陈三根看见竹青，嘴一咧，竟象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