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老井

明月松间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村口的老井像一只沉默的眼睛,三十年前始终注视着村庄的晨昏。青石井沿上模糊的刻痕,是它用皱纹记录的沧桑。井水漫过苔藓时汩汩作响,仿佛在讲述被岁月浸透的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总爱在井边抚摸那光洁的石板,比划那不太清晰的文字,撩起井里清澈的泉水,看水中的波纹一圈圈地漾开。井水清得能照见云影,甜得能尝出月光。暑气蒸腾的午后,我们总爱趴在井沿,看井底游弋的透明虾米。小手怎么伸,也够不着那些可爱的小精灵。井边偶尔会有几株漂摇的水草,它们在清澈的水中显得极为纤细,但又十分油亮。大点的孩子可以把水草撩过来,贴在嘴边作胡须;小点的孩子,就掬起沁凉的井水往脸上扑……我们玩得很开心,蝉鸣声里突然炸开尖利的呵斥:"小猢狲,莫耍水!"刘奶奶拄着竹杖从石板路那头赶来,花白头发在风里散成蒲公英。我们像鸟兽一般飞散,心中十分懊恼,不喜欢那个多管闲事的老奶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立夏与除夕,是村子里最庄重的典礼。几个精壮的小伙主动来洗井。所谓洗井,就是把井沿的杂草清一清,把沿岸的石头砌一砌,把井底的淤泥取出来。他们事前会通知各家各户把缸里的水挑满,再挖开一道口子,把井水排放一半(不可能全部放完的),然后卷起裤管立在齐腰的水里,用木桶和木瓢清理剩下的污水和淤泥,井底陈年的秘密见了天光:扭动的黄鳝,赭色的泥蚯,孩子们的铅笔,村民不小心掉在水里的硬币……淤泥掏净时,我们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泉眼翻出的新鲜的水花,叮叮咚咚的声音引起少年的无限遐想。多年以来,我一直敬佩那些洗井的小伙,他们为了让村民吃上清洁的井水,不畏严寒,不畏酷暑,一年两次,不计报酬。洗井的时候,大人孩子都围在井边观看,算是对洗井人的一种淳朴的尊敬!三五天后,井水又蓄满了,我们可以喝着最干净的泉水迎接夏天,迎接新年。所谓的甜蜜,只不过是有人把生活的苦涩一瓢一瓢地舀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个炎热的夏天,我和几个小伙伴来到井边享受井水的清凉。油亮的水草,像美人的青丝撩拨少年的心。我趴在井沿探身去够,会莲扯着我的衣角信誓旦旦说绝不放手。谁料四五岁的孩子根本扯不住同龄人的衣角,井水忽然漫过我的脖颈,粉红色的褂子在水里鼓起,像盛开的荷花,蓝幽幽的天空在头顶打转。我以为我会淹死了,混沌中听见会莲在喊救命……我不知怎么攀住石缝,湿淋淋爬上来了,正撞见刘奶奶颤抖的手攥着我的胳膊,尖利地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叫你们不要玩水……”现在才明白过来,那个不被我们喜欢的刘奶奶,其实是个极为负责的护井员,她一方面保护着井水的清洁,一方面保护孩子的生命安全。那个奶奶已经90多岁了,现在还健康地活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八岁那年,我开始学着挑水了。扁担比我高半头,父亲把麻绳在扁担上绕了三匝,大木桶仍倔强地蹭着地皮。从半桶水到满担水,井台到灶房间的青石板,被我踩出两行浅浅的月牙。黄昏炊烟起时,水缸里的清波映着母亲的笑,井台的青苔记得每个踉跄的脚印。后来我外出上学,不能经常挑水了,但挑水的艰辛让我明白了生活的不易,这份体验是我一生中不竭的动力和珍贵的财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再后来村子里有了自来水,村民不用到井边挑水了。老井再也没有被人清理,苔藓和野草漫过井台,原来觉得很大的一口井,在水草的掩盖下小得几乎看不见了。每次回到家乡,觉得它就像一个被历史淘汰的老人,眼含倔强的泪。再后来,水井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完全消失在推土机的轰鸣里,就连那块刻着文字的青石也埋在地底了。夜深人静,仿佛还能听见地底下隐隐约约的泉声,像童年的某个没有做完的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今夜窗前明月,恍惚又见井底晃动的波纹。刘奶奶的竹杖还在敲打当年的青石板吗?洗井人掌心的老茧可还认得当年黄鳝的滑腻吗?那些趴在水边玩水的伙伴,现在又到了哪里呢?每个井边长大的孩子,是不是早已在血脉里蓄起了一泓家乡的清泉?</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