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琴声

云上之琴🌈

（柴筱海 柴群虹 deepseek校正）

我已经把爷爷遗落在很远很远的时光里了，连他的名字都化作了山间的云雾，我也把我本来的名字丢在了那里。可爷爷依然在天上爱着我，依然能轻唤出我的乳名。有时,他会踏着月光来梦里看我。晨光温柔地舔开我的睫毛时，我想，爷爷爱我，爷爷在云端思念我。所以每年要用力撑着回忆的船篙，穿山越水地来寻我。

今年清明雨落时，我终于在心上仔细地搭起小木屋，将心香袅袅升起。用凿子开始叮叮当当地敲打、挖掘。记忆终于一星一点地、艰难地从花岗岩里挤了出来。

爷爷的样子慢慢浮现。方正的脸，端整的鼻子不大不小，花白的头发总是顺洁有序，带着补丁的靛蓝布衫虽然发白，也总干净。每次训斥爸爸的时候，额头青筋直爆，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白发和长眉簌簌颤抖，薄薄的嘴唇抿成墨线，瘦黄的脸涨得通红。我记得爷爷发火，常是为了袒护我，不让爸爸打我。爷爷不苟言笑，对爸爸经常会扯响喉咙，看到我声音就低了八度。

我又想起，爷爷原是个认真的木匠。

简易的木板搭成木工床，架在一楼堂屋里。黄褐油亮的旧刨子已经跟了爷爷许多年。爷爷在粗糙的原木上弹出墨线，然后一脚跨到旧木凳上，用锯子滋啊滋啊锯，细木屑四向乱迸，星星点点缀满了爷爷的头发和衣服。把锯好的木条放在木工床上，拿起刨子，在那里一下一下地刨木头，有时候眯着眼对一下，看看刨得直不直。又一下一下专注地、使劲地刨着，忘记了全世界，一直到汗珠沁满通红的额头，也浸湿了发黄的白背心。

墨斗，刨子，满地的刨花都成了我童年的玩具。

爷爷还会给我做小木车、小木船…

木头在唰唰的刨声里、咚咚的榔头声里变成了板凳，变成了椅子，变成了木桶，变成了桌子，变成了箱子……刨花卷成金黄的漩涡——这些碎片忽然刺破岁月的茧，带着松香扑进怀里。

爷爷刨出了我童年的方舟，山风怒号山雨滂沱，木格玻璃窗哒哒哒发抖的夜晚，我依然安然入睡。

（ai配图，非真实照片）

我和哥哥只隔了一岁。奶奶和妈妈围着哥哥哄和抱时，是爷爷瘦如竹节的手，抱起了在一角巴望妈妈的我，爷爷咯咯逗我，笑声和手心的温暖直达今天。

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爷爷没有续弦。记忆中的爷爷总是快乐的，他顿顿要喝点老酒，酒喝得微醺，就红着脸颈，摇头晃脑咿呀呀，跟着收音机哼戏曲。他喜欢逗逗我。说的什么玩笑，想不起来了。但是我记得爷爷慈祥的笑。眉毛弯弯，眼睛弯弯。

在爷爷那张发黑的木桌边，爷爷给我折过各种纸船。元宝船、乌篷船、大肚船…爷爷叠纸船不像爸爸那么匆匆忙忙。大拇指刨子般用力，压平每一条折痕。折出的船支棱地那么精神。爸爸的纸船很快就被溪水掀翻了。爷爷的船还镇定自若地在水面上转悠。

记忆的刨刀刨开了层层叠叠的年轮。

在我被冷落的童年里，爷爷的衣兜永远揣着惊喜。我总喜欢跑到他灰暗的小房间里。釉裂的陶罐锁着云片糕，朱漆剥落的樟木屉埋着蜜枣，连裤袋都渗出麦芽糖的甜。有时他用掉了角的小瓷瓢，在青边灰瓷碗里，兜出一点爷爷的专属酱油蒸蛋羹，递到我欢欢喜喜的小嘴里。爷爷的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这个话语不多，只读过一年书的老木匠，把整个匮乏年代酿成了我的百宝箱，对我永远闪着金光，开着盖子。

九十年代初，爸爸趁着改革开放的春风，赚到了不少钱。在村里羡慕的眼光中我们搬到了富阳镇上的高楼。爷爷住不惯，固执地溜回上图山，守在金竺山上的瓦房里。门前两株年轻时栽下的量天青杉尺，还有一条叫黄豹的掉毛老狗，与他不离不弃。

而我正忙着把青春裁成花裙子，忙着在舞池旋转，忙着用麻将牌堆砌空中楼阁。忘了山巅那盏孤灯，总在暮色里眺望门前的狮子山路……喧哗的大浪卷走了我，将我抛在了离爷爷很远的金色沙滩上。我忘记了我原是一条该在大海里呼吸游泳的活鱼。某夜麻将桌上，忽然瞥见牌友无名指的老茧，像极爷爷握刨子的手茧，我愣了那么一会……

爷爷走的时候，我哭了又哭。

但是，我很快又陷进霓虹灯漩涡的泡沫人生……我忘记了爷爷，忘记了爷爷的名字，好像爷爷从来没有抱过我，没有逗过我，没有袒护过我……

原来，远远离开的不是爷爷，是我。

我终于又想起了爷爷的名字。起码有二十多年，我没有想起过爷爷的名字了。爷爷叫柴筱海。爷爷写自己的名字，一比一划，像最细的墨线弹出来的，笔画稚拙生硬，却藏不住秀气。

筱，细竹的意思。爷爷撑着一支细竹来渡我，越过了惊涛骇浪，安顿我童年的身心。

当记忆一点一点地泛上来的时候，眼泪从微微湿润到像雨后的山溪哗哗急下，冲走了溪石上厚厚的尘灰。云中的爷爷还在继续疗愈着我。一如他戴着老花镜，凑到油漆斑驳的木桶前修补，那样小心翼翼…

接着，我又想起了我本来的名字：惠琴。有文化的爸爸爱的是万人瞩目的彩虹，没有多少文化的爷爷爱的是本来的我。他看到了我的一生。四十来岁时，我忽然想当古筝演奏家，练琴练得天昏地暗，直到肩颈刺痛警报反复拉响，我不得不把练琴时间减了又减。几年后，五音不全的我突然异想天开，立志当歌唱家。我疯狂地练歌，几乎把嗓子都练废了。千辛万苦练手中琴、口中琴时，爷爷却知道，我本来就会奏琴，他爱听我奏出自然流淌的心中琴，天上琴。所以他一直地轻轻唤我：惠琴，惠琴，惠琴。他一直等我回头，要听我的心中曲，天上曲。

似乎有一年他来梦里讨过一尾鲫鱼，那鲫鱼鳞片在月光下泛着青，鱼尾垂落如枯萎的竹叶。其余的对话都湮没在星河里，像被水泡皱的糖纸，再也展不开。我忽然记起，某本书里夫子也有向门徒要鱼的一段话，这时我的眼泪又掉下来，好像彼得听到三次鸡叫。

爷爷想告诉我什么呢？是想告诉我，我本是一条鱼么？我随着叮叮当当的金币声越游越远，以为这就是我终生追逐的方向，海浪声淹没了爷爷着急的呼喊。我并不知道，我已经被沙滩烤成了一条通红的烧鱼，没有了生命的呼吸。爷爷一次次来找我，他想要的不是纸币，是鲜活的我。他就是那片永恒的海，用爱无声地托举我，穿越峥嵘岁月，抵达日出之处。

流浪半生，顺着爷爷的竹篙，溯流而上，我来到了微波荡漾的革尼撒勒（意思：竖琴）海，寻见了遗落的纯天然的旧琴。

这篇文章的主创，是柴筱海。

暮色漫过金竺山的杉梢，刨花香的晚风捎来了云海深处的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