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昨夜起了大风，木椅在地板上拖出金属摩擦般的锐响，像被剪断翅膀的鸟在沥青上挣扎。指腹碾过椅脚被削去的半寸木茬，砂纸打磨的平滑边缘下藏着未刨净的木刺，恍若赠礼者指尖的倒刺——原来这分寸不是丈量舒适，是计算着让人坐立难安时，仍要疑心是自己臀骨生得歪斜。风扇不知何时停了，网罩上的红绳在穿堂风里晃成吊死鬼的舌头，混着铁锈味的冷腥灌进领口，冻住了喉间即将出口的半句辩驳。曾以为是艾草的香气，此刻分明是医院消毒水的余韵，连空气都在教人噤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最妙是那方长板，晨阳斜切进窗棂，将板面上"囚"字暗纹与木节阴影叠成绞刑架的剪影。送板人那日说"旧物该配新人"时，指腹摩挲着板面虫洞的动作，原是在丈量着哪里下锯最省力。如今终于懂了，所谓"雕琢"不过是把人按在刨床上，用"为你好"的砂纸磨去所有棱角，血珠渗进木纹时，还要赞一声"瞧这包浆多温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三件礼物在晨光里摆出刑具的阵列：木椅弓着背，卯榫间卡着半片指甲——是某次起身时被勾裂的；风扇垂着叶片，网罩上的红绳不知何时褪成苍白，像条勒紧的喉管；长板横在地上，虫洞连成的星图突然变成密密麻麻的针眼，正把"温情"二字缝成千疮百孔的白旗。原来最毒的算计，是让每个物件都带着笑，递出裹着刀片的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椅面上的露水深陷木纹裂缝，像谁的泪在陈年木缝里积成小小的墓；风扇网罩卡着的枯叶，叶脉早被虫蛀成蛛网，却还硬挺着伪装成完整的模样——多像我们，被"为你好"的风抽干最后一滴热血，还要笑着说"这风凉得正好"。长板上的"囚"字在水汽里洇开，墨色沿着木纹渗进木芯，成了道永远在渗血的暗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古人若见如今的"礼"字，怕是要在"示"旁添把淬毒的刀——不是呈献，是行刑。当每个微笑都成了称量的砝码，每句寒暄都藏着计算的刻度，这往来的温度早冻成冰碴，硌得人心生疼。此刻望着满室"温情"，忽然畅快：真相撕开的伤口虽在渗血，却让被蒙住的眼，看清了笑纹里藏着的刀刃，木纹下埋着的陷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算哪门子"礼遇"？不过是先用凳子教人跪下，再用风扇吹散呼救，最后用长板打断脊梁，末了指着伤口说："你看，这是时光给你的勋章。"临了倒要谢一声馈赠者的"周全"——赐我枷锁以正坐，赠我冷风以醒神，遗我长板以明志，这般"雕琢之恩"，倒像老戏文里的台词："打你是疼你，骂你是爱你"，说得连刽子手都落了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既受此厚礼，自当回以"薄情"：给送凳的人备了副铜脚套，恰好补上椅脚被削去的半寸，却将卯榫卡得死紧，每道木纹都在关节处硌出青痕，好让这量身定制的枷锁，再无半分晃动感；给送风者编了束木槿花，每片花瓣内侧都用针挑出细刺，藏在柔白的瓣尖下，夹在信里时会划破指尖，让那些"凉快凉快"的关怀，也见见血；至于送长板的人，在板面虫洞里嵌了碎铜钉，指尖抚过会被勾住衣角，像旧时光的骨茬在咬人——原来这往来的"礼"，本就是磨了又磨的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夜色漫上来时，回礼在纸箱里泛着冷光：铜脚套像给桎梏镀了层金，木槿花的刺影在墙上开成刀丛，长板上的铜钉将月光碎成寒星。提笔试写谢帖，"高朋厚谊"四字刚落，墨团便洇开成道伤疤——终究只画了幅小画：木椅上坐着个没有影子的人，风扇正把他的声音吹成纸屑，长板横在脚边，"囚"字暗纹里渗出的红，是未干的血，也是醒目的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或许该把画随礼寄去，让赠礼者看看：您送的"礼遇"，我全收着——凳子上的桎梏，权当是上位者的恩典；风扇里的冷腥，权当是世道的常态；长板上的刻痕，权当是成长的印记。只是下回见面时，劳烦您先坐坐这把椅子，吹吹这阵凉风，摸摸这方长板——毕竟"礼尚往来"，该让您也尝尝，这藏在木纹里的刀，究竟有多锋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搁笔时，细雪扑窗。木椅上的露水结成冰晶，嵌在椅脚的铜套闪着冷光；风扇网罩的枯叶冻成标本，叶脉的空洞里灌着风声；长板的虫洞深处，冰晶将"囚"字冻成琥珀里的血纹。原来最凛冽的"暖心"，从来都是披着锦缎的刑具，递到手中时带着体温，抽回时却留了道永不愈合的伤——而他们还要笑着说："你看，我待你多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田野山人 撰</p><p class="ql-block"> 2025年4月6日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