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地质题材长篇小说·讲地质人的故事</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05.长途过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逢佳节倍思亲。过年了却不能与家人团聚,孤独和寂寞常常相伴。这一点,地质工作者的体会最深。</p><p class="ql-block">1959年2月4日,设在大兴安岭鄂伦春自治旗斯木科的地质大队留守处,林茂生送走了由此中转的最后两名队友。此时已是腊月二十七,能不能及时赶回家去过年,林茂生心里还没有数。</p><p class="ql-block">斯木科在大兴安岭原始森林的腹地,是鄂伦春人居住的猎人村,地处伊敏河边的小盆地边缘。这个地方居民少,房舍极其简陋,最近的铁路只能到甘河,交通十分不便。</p><p class="ql-block">时值春节前夕,明知道困难很多,但林茂生还是留在冰天雪地的斯木科,独自一人处理收队的善后事宜。从斯木科向北七十公里是霍都奇,再向东五十公里到甘河,只有一条不通客运汽车的简易公路。如果步行去甘河得需要三天时间,路上可能会遇到野兽,在这极寒的冬天还有冻伤的危险。因此,林茂生最希望的是,能等到运货的汽车,顺便把自己捎出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腊月二十八,林茂生把留守处收尾的事情一一办完。他在心里盘算着,已经三年没在家里过年了,这两天如果能搭上到甘河的汽车,就可以妥妥的回家过团圆年了。但是当天一辆车都没有等到,第二天早晨起来就出门去转悠,半天也没见到一辆汽车的影子。林茂生心里有点发毛了,从早上到中午饭也没心思吃,又一次来到供销社门前。突然看到一辆货车停在门前,司机倒腾完东西,坐回了驾驶室。林茂生赶快凑到司机师傅跟前,打听到这是马上就回甘河的空车。如果能搭上这辆车,到甘河坐火车回去,大年三十在家团聚就不成问题了。</p><p class="ql-block">林茂生直言相求:“师傅,我是地质大队的工作人员,这里多少天也见不到一辆车,想请你把我带到甘河。”司机却阴阳怪气地说:“我的车是生产用车,不能拉人。”这么多年在外面工作,还没见过这样冷漠无情的人,林茂生非常失望。他只好耐着性子向司机说好话,表达自己想赶回家过年的急迫心情。司机却不耐烦地说:“得得得,不要说你回家过年,就是出国我也不拉。”说着他带上了车门。林茂生别无出路,只好做最后的努力,隔着窗户继续说好话。没曾想,司机竟十分恼火地跳下车,呜呜喳喳地摆出要打架的姿势。林茂生只好忍住不快,放弃了与他沟通,回到了留守处的帐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腊月二十九,早上天气预报报告,今天气温将会达到零下四十度。大风卷着雪粒子打在帐篷上,像砂纸摩擦着耳膜。帐篷在狂风中发出濒死的哀鸣,林茂生蜷缩在睡袋里。女儿缝在他衣领内侧的平安符摩擦着喉结,那是小女儿在奶奶的协助下用彩线编的中国结。一阵暴雪扑进帐篷,将空气中最后一丝暖意息灭。一天又要耗过去了。</p><p class="ql-block">林茂生望着碗中冻成冰坨的粥,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悠长的鹿哨声。那是用桦树皮卷成的古老乐器,音色清越得像山谷破冰。林茂生离开睡袋掀开帐篷帘子,看见雪雾中立着个披狍皮袄的身影。“林主任。”来人是猎手查班莫。他耿直、热心,林茂生有很多事情都得到了他的帮助。</p><p class="ql-block">看到林茂生还没有走成,查班莫安慰道:“林主任,你别着急了,我给你想办法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斯木科,鄂伦春语是“塔头沼泽地”的意思。斯木科所在的谷地,夏天是泥泞的塔头甸子,而冬季会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在冬季的岭上,狗拉爬犁在雪地里更有优势。猎人可随时为猎犬捕食,猎犬山可跑上几天几夜,不用人特别照顾;而马拉爬犁,需要给马匹准备草料,则占用空间。况且猎犬能攻击,会自救,可在雪地休息和过夜。因此,狗拉爬犁是猎人冬季的主要交通方式。</p><p class="ql-block">天黑下来了,大烟炮继续刮着。查班莫把六只猎犬的背带一一检查过后,又让林茂生喝了几口酒,就驾上狗爬犁沿着雪道向北奔去。</p><p class="ql-block">爬犁飞驰,冷风飕飕。查班莫摸索着掏出一块鹿肉干,转头塞进林茂生的嘴里。两人嚼着肉干,既能补充能量,也能活动嘴巴,避免冻僵。全身穿着皮衣皮裤,狗皮帽子包裹着面颊,林茂生依然觉得难以忍耐。他晃了晃脑袋,帽顶上的积雪扑簌簌坠落,隐隐露出部分泛黄的皮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半夜雪小了很多,月光把雪地照得惨白。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腥臊味,远处黑黢黢的松林间浮动着幽绿的萤火,那是饥饿的狼群。</p><p class="ql-block">林茂生的肩膀突然被查班莫按住。“不要紧,坐稳!”查班莫扯下皮袄外的桦木弓,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拉弓搭箭的姿势像展开翅膀的雄鹰。</p><p class="ql-block">狗爬犁没有丝毫减速,在狼群贪婪的目光中飞奔。林茂生抱着木棍的手发抖,仍不自觉地偷偷观察着狼群的动静。与狼群拉开了距离,查班莫摸出个桦树皮卷成的长筒,吹出的声响竟似母狼呼唤幼崽。狼群迷惑地转了几圈,最终消失在林海雪原。</p><p class="ql-block">“这是老辈人传的调子。”查班莫把弓箭收回,才用袖头擦拭睫毛上挂着的霜。</p><p class="ql-block">林茂生握紧冻僵的手,隔着毛皮手套两手相互捶打。“兄弟,坐稳了!吼!吼!”随着查班莫的吆喝声,猎犬如离弦之箭向北窜去,爬犁两侧飞溅成白色的雪幕。</p><p class="ql-block">破晓前又刮起凶猛的大烟炮,坐在前边的查班莫轮廓已模糊不清。林茂生呼出的白气刚触到帽檐就凝成霜粒,霜雪在皮毛上结成珊瑚状的冰柳,面前像是织出了半透明的冰纱。待到东方泛起鱼肚白,那顶狗皮帽子俨然成了银盔模样。</p><p class="ql-block">经过霍都奇前河谷时,头犬突然发出预警的低吼。林茂生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猎人抬手示意暂停,解下背囊里的祭山白绫——那是鄂伦春人供奉山神白那查的圣物。当白绫在暴风中猎猎展开时,不远处冰层传来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循着声音看去,冰面一片凹缺的地方冒出了雾气。这是河床下的一处暖泉,大冬天也不断流。</p><p class="ql-block">“山神爷给咱活路啊。”查班莫指着冰面下幽蓝的裂隙说,“再往前跑近一点,整片冰壳都要塌下去了。”</p><p class="ql-block">林茂生望着月光下蜿蜒的冰河,那些被封存在透明冰体里的气泡,就像孩子们玩的玻璃弹珠,串串行行、密匝匝地拥挤在一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狗拉爬犁跑了半宿,到了霍都奇。</p><p class="ql-block">在霍都奇路口,一位背着枪的猎人雕像般站在一挂驯鹿爬犁旁,皮帽子围着的眼睛亮如黑曜石。查班莫从爬犁下来时已很难站稳,积雪深到腰际。查班莫上前交谈了几句,两人一起朝向林茂生。</p><p class="ql-block">“地质队的?”鄂伦春汉子摘下皮手套,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霜花,“阿托根。”他指了指自己,又指指东南方向,“甘河的火车最后一班是下午四点,来得急,我送你。”</p><p class="ql-block">林茂生的手套在裤缝上蹭着,感激地看着查班莫和阿托根。阿托根与查班莫一样,都是朴实的鄂伦春猎人。了解到林茂生的情况,阿托根就让查班莫返回斯木科,从霍都奇到甘河的路程,由他用驯鹿拉爬犁送林茂生。霍都奇到甘河直线距离五十公里,仍然要穿过原始森林和雪封的沼泽地。三人来到阿托根的住处,围着火塘烤火,架子上挂着煮肉的铁锅。</p><p class="ql-block">阿托根解下腰间的桦皮盒,倒出把松子搁在火堆边烤着。在噼啪声里,他讲起去年的经历。去年开春时,山洪冲垮了霍都奇的鹿圈,是地质队员帮助他们修的防洪堤。“鄂伦春人记着地质队的情。”他说着往火堆里添了根樟子松,把盛满面片肉汤的木碗递到林茂生手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向东的五十公里,白皑皑的雪越发耀眼。驯鹿拉着爬犁在落叶松林间蛇行,林茂生眯着眼睛听着阿托根用鄂伦春语哼唱古老的出猎歌。晌午时分,甘河镇的红砖瓦房浮现在雪原尽头,阳光下的房舍在空旷的大地上格外显眼。当阳光渐渐收敛时,林茂生看见从红房子旁伸出了两条铁轨,黑色铁轨像甩着弯的鞭绳向远处消失。</p><p class="ql-block">阿托根从驯鹿背上取下个桦皮盒,里头整整齐齐码着风干的黄芪。“给孩子泡水喝。”他指指放到林茂生身旁的桦皮盒说。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得像另一个时空传来的鹿哨。</p><p class="ql-block">一列火车正在驶进甘河车站,穿制服的车站值班员举着喇叭维持秩序。阿托根把肩上的鹿皮袋递给林茂生,“带着这个。”又将刻着熊图腾的桦皮哨塞进他手心,“遇上迷路,就吹三长两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除夕之夜,火车喷着白汽驶出了站台。林茂生摸到衣兜里的硬物。除了那个桦皮哨,还有一块用桦树皮包裹的驯鹿奶酪,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里依然保持着体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林茂生所在的车厢仅有七八名旅客。坐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溜达,看到其他车厢也冷冷清清。热情的服务员送过开水,又进行用餐登记。林茂生听到,除了自己之外,其他旅客都是短途的。旅客们陆续下车后,车上只剩下他和一位老者。林茂生心里想,也许老人家一会儿也该下车了呢,这又将是一个孤独的大年夜。</p><p class="ql-block">车开到一个大站,停了五分钟。车快开的时候,冲上来了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人。大羊皮袄、狗皮帽子、毡疙瘩靴子,林茂生一看这是再熟悉不过的装扮。</p><p class="ql-block">“林主任啊!哈哈哈。”林茂生正准备搭话,对方一边摘帽子一边喊,“我们从大杨树上来的。大雪封山了,从我们的临时驻地,搭上的汽车路上误住了,下午才赶到大杨树。”</p><p class="ql-block">在这大山深处,除夕夜的车上,竟有人喊自己,林茂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时候又看到,从另一车厢跑过来一个同样装束的人,摘下帽子才看出来,都是自己人。“我们项目组的人前天都撤了,我俩留下来收尾。”后过来的人说道。</p><p class="ql-block">林茂生兴奋起来,拉他们坐在一起询问情况。</p><p class="ql-block">后上车的小伙子从背包里掏出一瓶酒,拿出个大搪瓷缸子,一瓶酒全倒进缸子里竟然没满,两只手端着递给林茂生,“林主任,咱们一起过年了。”</p><p class="ql-block">“你们先喝一口暖暖肚子吧!”林茂生说着也掏出查班莫给他带上的鹿肉干。</p><p class="ql-block">三个人你一口我一口,没多大会儿的工夫,把缸子里的白酒喝了精光。酒喝进肚子里,身子暖和了许多,但并没有往日那种酒后的兴奋。三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口中嚼着的鹿肉干也没给他们增添多少快感。</p><p class="ql-block">火车在大山里穿行,窗外是漆黑漆黑的夜,看不见一丝的光亮,听不到林海的怒吼,没有野兽诡异的嚎叫。车厢里静得只有铁轨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三个人渐渐地进入了梦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砰砰的炮竹响声中,林茂生醒了。此时天已大亮,林茂生坐在车厢里,怀里还抱着那个桦皮盒。窗外掠过的白桦林飞速后退,树皮上的纹路好似一只只眼睛在搜寻着什么。锣鼓喧天的喜悦声传进了车厢里,远远看见了秧歌队的热闹场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正月初一傍晚,林茂生回到家中,孩子们都非常高兴。</p><p class="ql-block">“妈妈一直惦记着你,还说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在家过年呢。”林茂生的爱人说。</p><p class="ql-block">林茂生赶快安慰道,“是啊,今年还挺好呢,和同事在一起在车上过的大年夜,列车员给我们送了饺子。”然后又对妈妈说,“已经是第三次没有在家陪你们过除夕了。”</p><p class="ql-block">“安全回来了就好,去年你是自己一个人,你回来咱家里就是过年了。”母亲的喜悦全都写进了满脸的皱纹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