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痕札记 第一集 父亲

美友44301571

　　我的父亲，姓沈，名光发，在姊妹中排行老二，生于1937年7月23日，老历六月十六日子时（父亲生前告知），祖籍江西吉安府。他出生在云南省普洱市景谷县棵里乡的一个小山村。记忆中，父亲很少提及爷爷辈的故事。或许是爷爷去世时，父亲尚年幼，脑海中没有太多记忆；又或许是他不愿提及那些伤感的过往。关于爷爷奶奶辈的故事，我也只能从母亲那里得知一些零星片段。

父亲五岁那年，爷爷在给人送信途中遭遇不测，被人杀害。人们在景谷县威远江边发现了他的尸体。父亲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爷爷去世后，一天傍晚，父亲和两个妹妹饿着肚子在村口等奶奶回家，却始终没有等到。当时，姑妈比父亲年长五岁，在地主家帮工，每天地主家会给她一小碗米。那天，姑妈回到家，他们才知道奶奶已经带走所有家当，改嫁他人，抛弃了他们。从此，四个姊妹只能靠姑妈帮工换来的一小碗米相依为命，艰难度日。三娘常常说起，当时年纪小不懂事，父亲总是告诉她们，大姐喜欢吃野菜，让她们三个赶快吃饭。父亲的舅舅是一位教书先生，见他可怜，便让他早上去读书，下午帮家里放牛。就这样，父亲读了三年书，识得了一些字。

奶奶改嫁后，父亲家中一无所有，做饭只有半片铁锅。沦为孤儿的父亲常常遭到欺负。但也正是这种不寻常的出身和经历，造就了他坚忍、刚强、善良且吃苦耐劳的品质。

父亲十一岁那年，打听到了母亲的消息，便一个人步行到糯良的母亲家。又累又饿的他发现鸡窝里有个蛋，便拿起来吃，却被继父发现并追打。可怜的父亲拔腿就跑，正好遇上了工作队的人。工作队的人问他："小鬼，你为什么跑？"他将事情原委告诉了他们，有人问他想不想跟他们走，带他去参加工作。从此，父亲参加了革命，加入了景谷小鬼队。

1950年，景谷大地主李西折叛变革命。当时年仅十三岁的父亲给一位姓杨的大队长当通信员，李西折派人到处追杀杨大队长和父亲。杨大队长念及父亲年幼，便将他悄悄带到父亲的舅舅家，叮嘱舅舅一定要保护好他，不让他出来。后来，杨大队长被叛徒杀害，父亲幸免于难。一年后，父亲找到组织，但组织怀疑他是叛徒，无奈之下，父亲离开了小鬼队。后来，组织让他写一份当时的情况说明，以便重新回县政府工作。他告诉我，当时他害怕了，所以没有答应。在我的印象中，父亲长相帅气，浑身充满阳刚之气，做事聪明果断。从他口中听到"怕"字，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

这段历史是父亲在2008年春节去世前回景谷看望父母时，才告诉我的埋藏在他心里多年不愿提及的往事。当时，父亲泪流满面，向我讲述了他一生的曲折经历和奔波劳累。他说，对自己一生的生活能有今天，他很知足。虽然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钱财，但从小没让我们饿着冻着，是他最大的满足。他叮嘱我们三个姊妹要珍惜感情，不要为钱财争吵。

父亲一生俭朴，从来不舍得吃早点，即使生活富裕之后，依然保留着这个习惯。他爱自己的姐妹胜过爱自己，姊妹四人感情非常好。父亲的两个妹妹都很漂亮，身材苗条，眼睛大大的。尤其是三妹，水灵甜美，总是笑眯眯的，很招人喜欢。父亲的两个妹妹总喜欢和他撒娇。二娘远嫁贵州，我从小就喜欢跟着三娘，三娘来我家是我最开心的事。那时，姑妈和三娘都在农村生活，生活条件自然比父亲差一些，父亲在吃穿方面一直照顾她们。姑妈和三娘有什么好东西，也总是往我家带。时隔多年后，三娘的女儿小会回忆起小时候，说最高兴的事就是学校放假，我去她家，每年学校放假我都要去三娘家，然后父母会让我带上糕点、水果等许多好吃的。在三娘家，三娘总会杀鸡煮肉，平时她们一家是不会这样奢侈的，只有我去了才会做这些好吃的。

父亲一生俭朴，最喜欢穿淡蓝色衬衣和白色汗衫。虽然长年出车在外，做工人的工作，但他非常清秀，只有修车时才会穿沾有油渍的工作服。参加工作后，每次回家我们给他买衣服、皮鞋，他总是说不要浪费钱，还有穿的。他喜欢吃山竹，却从不舍得给自己买一个，每次给他买，他都说贵，不让买。

父亲于2011年7月3日晚11点半发病，症状为呕吐，被送往景谷县中医院治疗，医生诊断为脑梗塞，于2011年7月7日（老历六月初七日）早上10点零5分医治无效，在家中去世。7月7日3点火化，7月11日下葬在景谷公墓。

父亲去世后，我的心情始终无法平静。我想念父亲，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父亲的突然离去，让我们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心痛、太多的悲伤……

一幕幕场景在我眼前闪过……

2011年7月2日，我从沧源回到景谷。由于临沧到景谷修路，我已经三年没有回景谷探望父母了。不知为何，那段时间总想回家看看父母。当时遇上房地产企业税收大检查，我负责的案子还未结案，每天都想着赶快结案，尽快回家，所以那段时间很辛苦，加班加点。案子结案后，我和先生便驱车回景谷。以前回景谷，一路上总会接到父亲几个电话，问我们到哪里了。可这一次，过了澜沧江桥进入景谷地界，也没有接到父亲的电话，我心里有些不安，担心父母身体是否不适。就在我心生疑虑时，手机响了，是弟弟沈楠打来的，他说父亲让他问我到哪里了。我心想，是不是父亲生病了？

父亲微笑着从客厅出来迎接我，我看他有点站不稳，急忙放下手中的包跑过去扶住他。弟弟说："爸爸是大姐一回来就撒娇。"父亲笑笑说："我有点头晕。"当时我也没多想，还以为父亲真的是在撒娇。看到父亲身体健康，心中的疑虑总算打消了。

7月3日，几个同学相约吃饭、出去玩，但我谁也没答应，叫了几个同学到家里吃晚饭。父亲很开心，我们始终没有注意到他有什么异常。吃完饭，我给父亲打了一盆洗脸水，他让我拿把刷子给他，我看到洗脸台上有把烂刷子，便说："爸爸，这种烂刷子还用？"父亲说："不是这把，我自己来拿，你不认得。"他拿来一把洗鞋用的刷子，开玩笑地对我说："我洗脚比洗脸还认真，要用刷子洗。"他洗好脸后，我们一直在客厅闲谈，直到11点我离开家。没想到，我才离开家半个小时，父亲就被送进了医院。等我赶到景谷中医院时，父亲正在急救室抢救。夜间3点，我们送父亲到县医院做CT。在CT室门外，父亲叫着小坤、沈杨、小钟的名字，我急忙叫弟弟上前，但父亲没有跟弟弟说一句话。进CT室后，医生告诉我们只能留一个人陪父亲，我让所有人出去，自己留下。他们出去后，父亲一直在说："他们为什么不管我，全部走了？"我说："爸爸不怕，我在呢，等做好CT他们就能进来。"直到医生在另一间房用话筒喊，让我们不要讲话，父亲才没再吱声。也就是从这以后，他就永远没有再开口讲话。

7月4日，医生说父亲处于深度昏迷，但我感觉得到父亲什么都知道，只是无法张口说话、无法睁开双眼……我和他讲话，看到他有面部表情，我叫他动动手，他也轻轻动了动。可所有人都说他已失去知觉，深度昏迷，没有表情和动作，包括医生也这么说。在父亲病危的日子里，我们三个兄妹一直轮换着守护他，忘记了疲劳，每天我不停地给他捏手捏脚，希望能减轻他的病痛，始终坚信父亲能够苏醒过来。

7月6日一早，我来到中医院，换妹妹回去休息。只见人事不省的父亲床头放着一个小录音机，正播放着《天堂赞歌》，辛苦一夜的妹妹双手抚在父亲床边睡着了。看着疲惫的妹妹和已是奄奄一息的父亲，在死神面前，一种无助感油然而生，真想放声大哭一场。我们要求医生为父亲办理转院，希望能到医疗条件好的省城救治，但主治医生说转院也没必要了。中午吃午饭时，我叫弟弟妹妹和妈妈回去吃饭，自己守着父亲，等他们吃完饭回来换我。他们刚走出急救室不远，只听深度昏迷的父亲大叫一声，我急忙叫住弟弟妹妹。他们来到床前，可怎么喊父亲都没有反应，弟弟说可能是父亲想回家了，于是决定带父亲回家。

7月7日早上10点零5分，最终我们还是没能留住父亲，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每当想起父亲，我心如刀割，泪水像断线的珍珠般忍不住流下来。

父亲就这样急匆匆地走了，我们家就像山崩地裂一般，作为长女的我不知所措。然而，不幸的事又接连发生……

9月28日，弟弟在昆明云大医院检查出肠子长了多个息肉，急需手术；母亲在家无人照看；公公在临沧病危！更不幸的是，父亲去世时隔一年，妹夫江红也随父亲而去。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打击，如排山倒海。回首那段往事，至今心如刀割。只有经历过才能正真正意义上的感受到什么是生离死的痛。

父亲是我们的靠山，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我该如何是好？

2011年9月，单位组织到红河、文山、广西北海等地旅游。17日中午3点左右，我们到达景谷，几个同事和我一起到家看望母亲，恰好母亲没在家。我开门进屋，泪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以前回家，每次都是父亲笑容满面地出来迎接，母亲则忙里忙外为我准备一桌子丰盛的菜饭。可如今，家里冷冷清清。要不是有同事相随，我一定会抱头痛哭一场。父亲在世时，我们家是"男权专政"，他霸道，说一不二。但他虽然文化不高，却很爱钻研业务，同时也非常善良。虽然小时候被母亲抛弃，但他并没有记恨，有着男人的大度和胸怀。他对母亲的孝顺和对姊妹的关爱，永远值得我们敬重。

父亲走后的第二年中秋，弟弟沈楠写下《祭月》《我在今夜祭月》，表达对父亲的怀念以及对亲人离去的痛苦无奈。

我在今夜祭月

岁月无痕，却有声有色；风来无影，却满袖满衫。历经一个四季的轮回，中秋又一次悄然来临。今夜无雨，月光倾泻而下，在我心中起伏跌宕，惊艳了时光，温柔了长夜。这样的日子，总会让我想起小时候一家人团坐在一起，吃着当地的月饼和妈妈水煮的花生，亲情温柔而美好。那一抹暖暖的底色，一直留在心里，不曾老去。许多年后，大姐远嫁，二姐搬迁，一家人再也没有过中秋时一起吃月饼和水煮花生的温馨场景。如今，父亲离世，二姐夫也走了，那些刻意尽显淳美的日子，就这么弃我而去。于是，在这样的夜晚，一些落寞肆意滋长，悄然浸润，清愁无边。年华的倒影，沾泥带水般不经意地映照而来，所过之处，暗殇累累，触忤心田。我不得不在悲伤的时候，用微凉的指尖在空气中临摹一家人从前幸福的模样。

眺望夜空，皎洁的明月滋生了心头的愁绪，犹如威远之江，一任东流，无从掬起。那些有亲人的风景，最终成了我生命中的临时驿站。听过花开花谢的声音，走过岁月流转的脚步，月明风吟，多少往事在记忆中苦苦凋零，谁又看得见谁眼中的泪水？年华老去，中秋月明，终会有如火如荼的思念风起云涌，在漫不经心的时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雕刻我惊恐颤栗的寂寞。

月满西楼，将身影放逐于月光的逆流，目送生命里的时光点点滴滴地流逝。看绿叶慢慢黄染，看北雁缓缓南归。沿途的风景，逝去的美丽，纵使万般留恋，无情的时光依然会督促着我继续前行。这样的夜晚，让我想起许多人、许多事，许多花开花落的美丽与哀愁，在无涯的时空里依旧珍藏。这样的回忆虽然短暂，却在苍白的生命里灿烂缤纷，让我的心有梦可期。回眸童年的牵念，心便会在如水的温润中，绽放一场盛大的狂欢，足以让我凌乱了思绪，坐老了岁月。流年因为走过而美丽，而这一夜的守望，因了一份温暖的时光，而袅袅生香。

中秋的月光充满了忧伤的味道，美到心醉，只是无法永恒。我渐渐懂得，无论阴晴圆缺，心在情在暖就在。所有的悲喜都是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只要将日子过得不好不坏，用心渲染每一段岁月的风景，温暖和美好便会在每一个如常的日子里日渐清晰。今夜有月伴我，抖落万千的离愁于杯盏，掬起流年里无边的荒寒，将那一樽对亲人的思念与人生的苍凉慨而饮尽。坦然和从容，平淡和宁静，这何尝不是别样的风情？

一轮皎洁的明月，一杯淡淡的清茶，一个胡思乱想的我，在今夜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