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雪 胭脂云

陈华国

春风初度，梨花总比桃花早醒三日。

那白是带着寒意的，像未写完的信笺边角沾染的月光。五瓣素心在枯枝上排成偈语，风过时簌簌落下，铺就通往春天的秘径。而桃树总要等到某个无人知晓的刹那，突然将绯红的心事炸满枝头，每片花瓣都裹着蜜语，引得蜂儿误入迷宫。

梨花最先醒来，在无人察觉的寒夜，绽开第一朵。那白，宛如月光凝结的霜，又似少女初雪般的矜持。五瓣玲珑，托着淡黄花蕊，在枯枝上排成素白的诗句。微风拂过，花瓣簌簌飘落，铺就满地未写完的信笺。这般白不似梨花单薄，倒像宣纸晕开的墨色，在枯瘦枝桠间勾勒春的轮廓。晨露未干时，整棵树笼罩在朦胧光晕里，远看似凝固的雾气，近看才知是千万朵素心在枝头颤动。

桃树总要等到阳光足够温暖，才肯吐露心事。一树绯红，仿佛朝霞染透的云，又似少女羞红的脸颊。花瓣层层叠叠，将心事裹得严严实实，却在风中轻轻颤抖，几乎泄露全部秘密。蜜蜂循着芬芳而来，沾染满身金粉，将情话捎去远方。这般红不似牡丹浓艳，倒像水墨晕染的胭脂，在春风里层层漾开。整棵树沐浴在金色光瀑中，每片花瓣变得透明，脉络清晰可辨，仿佛能看见生命在其中流淌。

梨花开得最盛时，桃花才刚刚打苞；待桃花怒放，梨花已开始凋零。永远差着那么几步，像戏台上错过的对手戏，像人生中走散的情意。梨树种在阴坡，桃树种在阳坡；错开的花期，反倒让春天的韵味更绵长。浅滩上，梨花和桃花的花瓣总会相遇。在水面上打着转，不时碰一下，不时擦个边，再各自向不同的方向漂去。早年间，洗衣的棒槌声传出好远。自通了自来水，几乎不曾来过。每逢花期，却又不约而同，来看红白相间的花瓣随波逐流。

晨光里，藕荷色身影踮起脚尖，鼻尖贴近花枝，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细碎阴影。裙摆扫过草地，惊醒沉睡的蒲公英。举着刚折的桃枝奔跑，花瓣如雨纷飞，落在发间，像戴了顶春天的王冠。青石上静坐着的身影，眼神沉淀数十个春天的记忆。烟斗飘出的青烟与晨雾交融，分不清哪是往事，哪是今朝。

正午时分，桃树下支起画架。笔下红比真花更艳三分，却少几分灵动。时而抬头凝视，时而低头挥毫，试图捕捉转瞬即逝的光影。茶盏旁，落花夹进泛黄书页，每片花瓣都是个标点，标记春天的诗行。泥地里跪着的身影，镜头追逐光与影的游戏，快门声惊飞树上麻雀。梨花素衣白裳，不施粉黛，却自带一段风流。偶尔蝴蝶停驻，轻轻一触便飞走，不忍打扰这份清寂。

暮色渐浓，人影稀疏。桃树下遗落丝巾与诗句，梨花旁只剩几枚脚印。晚风起时，两树花雨同时纷飞，红的像胭脂泪，白的似月光尘。花瓣在空中旋转飘落，落入溪流随波远去，粘在蜘蛛网上成了春天的标本。扫帚停下，看花瓣跳完最后一支舞，才轻轻拢入簸箕。

夜雨来得突然。雨滴敲打花瓣，似在叩问什么。桃瓣受不住这般追问，纷纷离枝而去，贴在窗棂上，陷在泥土里。梨花挺直腰杆，在雨中站成倔强模样，直到最后一刻才松开紧握枝头的手。雨停时，满地湿漉漉的花瓣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星星坠落在人间。

破晓时分，桃树褪去华服，只剩零星残花挂在枝头，颜色黯淡如褪色锦缎。梨树的白衣染上岁月痕迹，花瓣边缘开始卷曲，似被泪水浸湿的信纸边缘。"可惜这桃花"！晨光里摇头走过的身影，脚步声惊醒树上鸟儿。未曾看见梨花最后几瓣正随晨风轻轻旋转，落在扫帚留下的痕迹上，完成最后一次优雅谢幕。

从怀中取出蓝布帕子，包起一捧干净的桃梨花瓣。春风里，蓝帕子轻轻飘动，像极了天空的一角。新的一天开始，花事静静落幕，只留下满地芬芳，和那些被珍藏起来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