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年重逢记

清和

在2021年那个蝉鸣不息的午后，我在客栈二楼的会议室里焦急地数着秒。保利和君熙的声音从一楼的天井飘上来，伴随着羊汤的鲜香——他们告诉我建坡也在，三人在一楼等我。我的指尖掐进掌心，只能向专家们报以歉意的微笑，目光投向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与楼下三个晃动的剪影，在砖墙上拉成四条平行的线条。

四年后，4月6日的垣曲，空气中弥漫着槐花的芬芳。刚刚结束通话，保利的脚步声已在走廊上响起。门把转动的那一刻，我突然屏息——蓝布衫的君熙正抬手轻拍保利的肩膀，戏谑地说“你跑得太快，背都弯成弓了”，那个曾经总是深思熟虑、心怀执念的男生，如今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闪烁着银色的光芒，他的背影弯曲得有些奇特，仿佛时光倒流，又将我们带回了18岁赶早操的青涩岁月。

“你瘦了。”君熙的手掌，因长年累月握持汤勺而温暖，重重地拍在我的背上，使得药包在帆布包里轻轻摇晃。保利没有多言，却伸出手接过了我手中的中药袋，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我的腕骨时，他停顿了片刻——就像过去我们一起讨论习题时，他因为计算错误而急躁地敲打铅笔，现在这双手却能绘制出精确的图腾。

在街边的小店里，老旧的吊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君熙轻手轻脚地将菜肴和热汤倒入打包饭盒，盖上盖子时，由于用力过猛，手指变得苍白：“趁热喝，这可是我亲自熬了两个小时的，没加一粒胡椒粉。”坐在对面的保利，正专注地将我杂乱无章的药盒按照止痛药、胃药、中药的类别进行分类整理，他的动作轻柔得就像在整理我们高中时代交换的错题本。阳光斜斜地透过他的眼镜，照亮了毕业照上三个少年在黄河滩上摆出胜利姿势的瞬间，他忽然指向照片的右下角：“看，那时你把我的裤脚画满了小鱼，班主任竟然没发现。”

随着夜色悄然降临，羊汤馆内君熙的围裙上依然留有下午熬制汤品时沾染的油渍。他稳稳地端起汤碗，汤面上的葱花巧妙地排列成一个完美的三角形：“尝尝看，这是第三次加水熬制的骨汤，味道和我们之前偷尝锅炉房大爷那碗一模一样。”话音刚落，袖口滑落出一道淡红色的烫痕——那是上周指导徒弟熬汤时不慎溅到的，但他只是笑着将疤痕藏进了蓝布衫的褶皱中。保利翻开笔记本，纸张间掉落出一片枯黄的槐树叶，那是2021年与他擦肩而过时，在客栈楼下拾起的。

在深夜的告别时刻，保利突然从口袋中掏出四个精致的香包，递给我时，他的嘴唇轻微地颤抖着：“这些香包内含有268种中草药成分，以及几十种稀有珍贵的神药，我期望它们能为我们的家人带来祝福和保护。”君熙跑了三家商店，坚持要购买正宗的地方特产。一个盒子中摆放着一本新的《哪吒闹海》，书页间夹着一张字条，上面是他那工整的小楷，但在“三十六年”这个词后多了一个墨点——那个过去写作业从不出错的他，现在激动时手也会颤抖。君熙靠在门框上，假装在看手机，却偷偷地陷入了沉思，他的蓝布衫领口，还别着我们毕业时流行的钢笔帽胸针。

次日临别之际，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交织成一张网。保利弯腰在车后备箱前，仔细地将我的行李码放得整整齐齐，仿佛豆腐块一般；每袋中药都朝外贴着详尽的用法说明。君熙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的花椒还沾着晨露：“这是自家院子里晒的，比店里卖的多晒了三个太阳。”他说话时，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塑料袋边缘，那是我们当年在教室后墙打弹珠时留下的习惯。

当汽车发动，他们的身影在后视镜中逐渐缩小，最终化为微小的点。君熙突然举起保温杯，对着车窗猛烈摇晃，不锈钢表面反射的阳光刺得人眼眶发烫——那是高三时他收到的生日礼物，杯身上的划痕，与他羊汤馆的老灶台一样深刻。保利则静立原地，双手交叠在腹部前，神态酷似当年在教室门口等待我收作业的情景，只是他的脊背不再挺直，却依旧让人感到安心。

在归家的途中，手机忽然震动，群聊中弹出了两张模糊的照片：保利的照片上新增了三棵歪歪扭扭的树，树下标注着“这次没错过”；君熙的汤勺悬在半空中，热气从汤锅里升起，模糊了他泛红的眼角。他们共同的留言是：“下次再来，我们去黄河滩看落日，你带上漫画，我带上汤，保利负责赶羊。”

手指轻抚过屏幕，我忽然回忆起重逢时君熙轻拍我后背的力度，保利细心整理药盒的温暖，以及老槐树下那句未曾说出口的“保重”。原来，36年的光阴早已将友情熬成了一碗浓郁的汤——无需多言，只需观察他为你整理药盒的细致动作，看他掩饰烫伤的微笑，便能理解所有的关切，都蕴含在那些未曾改变的小细节中，熬成了岁月的深沉。

这一次，我们终于明白：最美好的重逢，并非追忆逝去的时光，而是意识到有些人，已经与我们生命中的老槐树融为一体——树干中刻着青春的记忆，枝叶间透出温暖的阳光，微风拂过，便洒落一地如黄金般珍贵的温柔。

雨田玉

4月8日凌晨5时38分

于书香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