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三爷唯一的享受便是煮茶喝茶。</p><p class="ql-block"> 窑洞的夜总被茶罐的咕嘟声煨得柔软。三爷每日收工回来时，蓝布衫上还沾着牛栏里的草秸，手背被竹篾划的细痕渗着血珠，却顾不上洗把脸，就蹲到火塘前续柴——铁壶里的水早烧得滚烫，就等着他把攥了一天的砖茶敲碎，丢进那把被烟火熏得发亮的粗陶罐。</p><p class="ql-block"> 老伙计们踩着暮色推门进来，鞋帮上的泥点在青砖上印出深浅不一的脚印。李大爷的旱烟袋还别在腰间，王老汉的袖口磨得发亮，可只要围着火塘坐下，看三爷把茶罐往炭火上一蹲，紧绷的肩线便像被茶汤泡开了似的，慢慢松垮下来。茶雾漫上来时，他们总爱把皲裂的手掌凑到罐口，让热气烘着冻僵的指节，仿佛要把白日里铡草的酸痛、赶牛车的颠簸，都随水汽蒸发在窑洞顶的烟炱里。</p><p class="ql-block"> 窑洞的火塘在冬夜里烧得通红，炭火星子蹦跳着舔舐陶罐，罐口煨着的山药正冒出细白的热气。三爷和老伙计们围坐在火炕边，膝头盖着磨出毛边的蓝布棉被，铜烟袋锅明灭间，那把半尺高的粗陶茶罐早已蹲在火塘边缘，铁丝拧成的把手被火舌舔得发烫，像根红透的琴弦。</p><p class="ql-block"> 他总爱抓一大把砖块状的老茶，用茶刀撬出碎叶，“当啷”一声丢进茶罐，清水灌进去时，干茶在罐底打几个旋，便慢慢舒展成深绿的云。火塘的光忽明忽暗，映得三爷古铜色的脸膛时而红亮如陶，时而隐在阴影里，只有茶罐被火焰镀上金边，水沸的“咕嘟”声从罐口溢出，混着柴火的噼啪响，在结着冰花的窗玻璃上织出温暖的雾。</p><p class="ql-block"> “ 好了！”三爷突然伸手攥住铁丝把手，茶罐离开火的瞬间腾起白汽，茶汤在罐子里翻涌着琥珀色的浪花。他倾斜茶罐，橙红的茶水便带着细碎的茶叶沫，哗哗流进豁口的搪瓷缸，第一口总要递给对座的强大爷，缸沿还烫着，老伙计们却用粗粝的手掌焐着，“滋溜”一声吸进嘴里，浓茶的苦香混着炭火的气息，从他们缺了门牙的齿缝间漫出来，在窑洞顶聚成薄薄的云。</p> <p class="ql-block"> 头道茶最是浓烈，茶汤在搪瓷缸里红得发亮，像化了半块夕阳。三爷总让年纪最大的强大爷先喝，看老人捧着缸子“滋溜”嘬一口，眉头先皱后展，喉结滚动着咽下，才笑着给自己倒上半碗。茶汁滑过喉咙的声响在窑洞里格外清晰，混着炭火“噼啪”崩出的火星子，将他们被岁月刻深的皱纹都泡得软了。喝到第二茬，茶汤渐淡，却多了分回甘，老伙计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话题总绕不开今日的牲口、明日的草料，可语气里没了白日里的急躁，倒像被茶水泡透的老茶梗，舒展而从容。</p><p class="ql-block"> 我蜷在窑洞炕角的棉被窝里，看茶汤在粗瓷碗里荡开涟漪，火塘的光把每个人的影子投在黄土墙上，忽大忽小地晃动。茶罐第二次续水时，三爷会往火塘里添块干透的槐木，火星子溅在他的旧棉鞋上，他却只顾盯着茶罐，看清水如何被老茶染成琥珀色。当茶缸在几人手中转了三圈，渐渐凉下来的茶汤里，便浮着几片舒展的茶叶，像沉在时光里的小舟。</p><p class="ql-block"> 茶罐在炭火上煨着，续水时“刺啦”一声腾起白烟，三爷往火塘里继续添块洋槐木，橙红的火舌窜起来，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暖烘烘的。他们的手掌在茶缸上焐出温热的印子，那些被农具磨出的老茧，在茶汤的浸润下似乎也没那么硌人了。当茶缸转完第三圈，夜色已深，火塘的余烬闪着暗红的光，老伙计们起身拍打着裤脚的草屑，脚步却比来时轻快许多——仿佛这一罐浓茶，真的把一天的辛劳都熬进了炭火里，化作了缭绕不去的茶香。</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才懂，他们喝的何止是茶？那是辛劳日子里的一勺慰藉，是粗粝生活中细腻的温柔。当茶罐在火塘上咕嘟作响，当茶汤在瓷缸里荡开涟漪，时光便慢了下来，劳作的疲惫也有了可以安放的角落。就像三爷总说的：“苦茶下肚，累骨缝里都能渗出点甜来。” 这甜，藏在茶罐与炭火的私语里，融在老伙计们传递茶缸时指尖相触的温度中，成了岁月里最醇厚的回甘。</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在城里喝到精致的茶具泡的茶，却再没见过那样的场景：茶罐在火塘上咕嘟作响，老伙计们传递茶缸时，指尖相触的粗粝感，以及茶汤滑过喉咙时，那声满足的叹息。去年收拾三爷的遗物，那把铁丝把手的茶罐还在灶台边，罐底结着厚厚的茶垢，像凝固的岁月，而搪瓷缸沿的豁口，恰能卡住当年那个蹲在火塘边的小孩的目光——原来有些温暖，早已随着茶汤的热气，渗进了窑洞的每一块砖缝。</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会明 怀念三爷 写于寶鶏蓮心斋4.7</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