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温情是三爷(二)

空谷幽蘭

　　包产到户那年的秋风卷着碎草叶掠过牛房的青瓦时，三爷正蹲在空荡的砖地上拾捡遗落的牛毛。那些曾拴满牲口的木栅栏已被拆成木料，分给各户搭鸡窝，唯有墙角的铡刀还留着半道未及磨平的豁口——那是他当年为救难产的母牛，挥刀砍在冻硬的草垛上留下的印记。当最后一车砖石被拉走，他拍拍蓝布衫上的尘土，牵着从队里分得的两只山羊，慢慢走回了我们四合院后的窑洞。

窑洞前的西墙前，三爷用废木料搭了座矮矮的羊圈，竹篱笆扎得歪歪扭扭，却特意在朝南的角落留了个豁口，说是让母羊晒太阳时能舒服地卧着。每天天蒙蒙亮，三爷就背着草筐出门，露水打湿的山苜蓿在筐里堆成青雾，野薄荷的香气顺着他的布鞋缝往窑洞里钻。我常趴在羊圈的竹篱旁，看他蹲在新生的羊羔旁，用粗粝的手掌揉开粘连的胎衣，就像当年在牛房里接小牛犊那样，指尖沾着羊水却笑得眯起眼：“小羊羔子认生，得用热乎的掌心焐一焐。”

窑洞的土炕又成了我新的暖巢。冬天三爷在炕洞里埋上火盆，炭火烧得砖缝冒热气，铁锅里的玉米碴粥咕嘟咕嘟冒泡，他便从羊皮袄里掏出个烤得焦黑的红薯——那是揣在怀里从坡上带回来的，粗布补丁上还沾着烤糊的薯皮。最难忘的是春寒料峭的傍晚，他坐在炕沿挤羊奶，布满老茧的手在羊乳下翻动，雪白的奶线溅在粗瓷碗里，腾起的热气混着羊毛的暖香，在结着冰花的窗玻璃上画出朦胧的水痕。他总把第一碗羊奶吹凉了递我，搪瓷缸沿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喝到一半就看见公羊在圈里顶竹筒玩，竹节碰撞的“咔嗒”声，应和着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响。

那些年的窑洞总萦绕着复合的气息。羊圈里未及清扫的干草混着新添的苜蓿，腥甜里裹着潮润的土气，与窗台上晒干的艾草撞个满怀；灶膛里烤玉米的焦香攀着竹篾蒸笼，将新麦馍的甜丝丝勾扯得到处都是。三爷编羊笼的竹篾堆在西窗下，斜照的阳光里，青黄相间的篾条泛着玉润的光，倒钩刺上勾着半拉未削净的竹丝，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悬而未决的省略号。谁能想到，这双掌心结着厚茧、虎口留着刀疤的手——曾在牛房搓了半辈子镰刀，刃口的寒气都渗进了掌纹——此刻却在竹篾间穿梭如游鱼，编出的网格疏密得宜，恰好能拦住小羊羔打晃的蹄子。

逢着连阴雨，窑洞的土炕便成了温暖的岛屿。三爷让我蜷在炕角，棉褥还带着他早年间放羊时染上的草香。他握着羊剪子的手稳当得很，刀刃切入母羊蹄甲时发出砂纸打磨木头般的沙沙声，混着炭火的噼啪响。忽然间，那剪刀顿了顿，粗粝的拇指和食指竟从掌心捻出颗水果糖，糖纸边缘都发了毛，不知在他贴身的口袋里藏了多少个晨昏。炭火映着糖纸泛起橘红色的光，像一片蜷曲的枫叶，将三爷眼角的皱纹映成深浅不一的沟壑，每条沟里都盛着未化的蜜。

春夏之交是放羊的好时节。三爷总带着我赶母羊上山，看它们腹下的乳房随着步伐轻轻摇晃，像揣着两个饱满的水袋。母羊生产时，三爷的手比绣花还轻，接羔时掌心的老茧蹭着幼羔湿漉漉的皮毛，倒像是给小羊打了层温暖的蜡。新出生的羊羔跌跌撞撞学步，蹄子踩在三爷编的羊笼网格上，漏下点点梅花似的印记。

羊最爱吃春天的枣叶。新抽的枣枝嫩芽上还挂着细刺，在阳光下泛着银白的绒毛，可羊嘴不怕扎，嘴唇开合间发出“刷刷”的轻响，像春蚕在啮食新叶。它们吃得专注，连胡须上都沾着碎叶，三爷便笑着用草绳给它们系上“绿围巾”，惹得小羊羔围着母羊咩咩直叫。那时的阳光总是很柔，给漫山的羊镀上层金边，连三爷的白胡子都染了暖色调，远远看去，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牧羊人，带着他的羊群，在时光里慢慢踱步。

　　三爷侍弄母羊比养闺女还精心。寒冬腊月里，他把玉米秸秆铡得碎碎的，混着麦麸调成金穗似的饵料，蹲在石槽前看母羊嚼草时，眼里映着晃动的灯影；接羔时总提前烘暖土炕上的棉褥，手掌焐热了才敢托住湿漉漉的幼羔，任那粉嘟嘟的小舌头舔着他掌心的老茧。经他照料的母羊像会下崽的聚宝盆，每年春末夏初准生两窝胖羊羔，落地时就甩着颤巍巍的耳朵咩咩叫，四条细腿蹬着三爷编的防滑羊笼，在阳光里踩出满地碎银。

小羊羔满月时最是喜人，绒毛像新弹的棉花，跑起来肚子上的软肉直颤。三爷每日赶它们去后坡啃露水草，回来还要用葫芦瓢舀温水喂，怕嫩胃受了寒。待枣花落尽、槐香漫山时，羊羔已长成圆滚滚的毛球，脊背绷着青缎子似的皮毛，犄角处鼓起两个硬币大的包——这是该出栏的好时候了。

村里人的脚步比布谷鸟还准时。榆钱刚串上枝头，石板路上就响起胶底鞋的沙沙声，担着竹筐的婶子、揣着布票的汉子，都爱绕到三爷的窑洞前。土墙上挂着的铁铃铛一响，三爷就从羊圈里抱出咩咩叫的羊羔，掌心顺着脊梁骨捋两把，毛就顺得能照见人影。他蹲在门槛上谈价时，总把烟袋锅在鞋底磕得山响，却专捡最壮实的崽子塞给人家，末了还要往竹筐里垫把新割的苜蓿：“娃子们路上啃着，省得想家。”

没人知道那些带着草屑的票子，最终都变成了我课本里的油墨香。每当秋风吹落第一片枣叶，三爷就蹲在灶台前数钱，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棵弯了腰的老槐树。他粗糙的拇指碾过毛票时，总带着种郑重的仪式感，仿佛在点数着羊群啃过的每一口青草、接羔时落过的每一颗星子。等我揣着包了三层的学费跑向村小，回头总能看见他正给母羊添夜草，老棉袄的补丁在月光下泛着白，像落在人间的一片雪——那是他这辈子不说出口的温柔。

今年清明我回窑洞，羊圈的竹篱笆早被风雨泡得发黑，却还立在老地方。窑洞窗台上那把羊剪生了锈，刃口却还留着磨过的弧度，仿佛下一秒就会握住三爷的手，去接春天里第一只落地的羊羔。炕洞里的积灰已冷，可当我摸着砖缝里嵌着的烤红薯皮，突然就想起三爷蹲在羊圈前的剪影——背影像座矮小的山，却让每个靠近的生灵，都找到了可以依偎的暖窝。

会明 怀念三爷 写于寶鶏蓮心斋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