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花.从台州到林芝

烟雨江南1963

　　四月的信风从海上来，吹过台州府城的青砖黛瓦。临海人家屋檐下的海棠开得正好，胭脂色花瓣被湿润的水汽浸润得发亮，像是江南女子新染的指甲。

老墙根下的婆婆纳蓝得沁人，星星点点落在青苔上，仿佛被春雨打碎的青瓷片。这时候的台州城像浸在花露里的绣品，连石板缝里都渗出紫云英的芬芳。

　　国清寺的千年腊梅偏在此时醒转，虬曲枝干擎着零星黄花，仿佛老僧枯掌托着舍利。寒香混着隋梅的冷蕊，漫过唐碑宋塔，教人想起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孤绝。

花匠说此梅逢闰年必盛放，倒应了张炎《解语花》中“古苔泪锁霜千点，苍华人共老”的谶语。暗香沾在扫叶僧的褐衣上，与檐角铜铃共振，惊落了前朝种下的那轮明月。

　　而在三千公里外的雅鲁藏布峡谷，林芝的野桃花正撞碎高原的晨雾。那些古拙的桃树扎根在乱石堆里，虬枝上爆出团团簇簇的胭脂云。牦牛驮着经幡从花树下经过，蹄铁叩击山石的声音惊起几片花瓣，飘飘荡荡落在转经筒的金顶上。

藏地阳光如酥油般浓稠，将满山桃花镀成半透明的玛瑙色，远处的雪峰像是佛前供奉的银盏，盛着这永不凋零的春天。



　　台州的花事总带着人间烟火。紫阳街的早市里，卖花人担着茉莉花环穿行，白衣少女发间别着新摘的栀子，连酒坊门口的酒旗都浸着桂香。

花影斑驳的巷弄深处，老茶馆的紫砂壶嘴正呵出龙井的雾气，茶客们把樱花酥掰碎了泡在茶汤里，看粉白的花瓣在青瓷盏中浮沉。

唯有国清寺的腊梅始终静默，守着"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眼生花"的禅境，将苏轼咏梅的孤寒化入年年岁岁的更漏。

　　林芝的野桃花却似与诸神耳语。当暮色漫过加拉白垒峰，转山人的诵经声与花瓣同时坠落。那些千年古桃树的根系穿透岩层，在经幡飘动的韵律里汲取雪水。牧羊女把捡拾的落英装进羊皮囊，待五月煨桑时撒向煨桑台，让花香混着柏枝的轻烟直抵天听。

此间花开花落不记年，倒应了仓央嘉措那句“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的慨叹。

　　江南花信细腻如工笔，藏地花开苍劲似岩彩。当东海潮音与高原梵呗在四月相遇，国清寺的梅香便裹着林芝的桃瓣，在信风里写下两阕春词：一阕是陆游“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执念，一阕却是高原牧歌里“桃花不必笑春风，春风自度玉门关”的豁达。这隔着重山万水的花期，终究在佛陀掌纹般的经纬线上，结成了同一串念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