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清明祭

危九平

清明无客不思乡，此言得之。每逢此节，人们仿若归巢之鸟，纷纷扑向故土。我亦不例外，与从台湾归来的叔叔同行，踏上了江西瑞金这片土地。

下车时，那熟悉的乡音便如潮水般涌来，亲人们的笑脸、热腾腾的饭菜，还有那金黄脆香的炸花生米，皆是旧时光的滋味。饭后，我与叔叔漫步至金瑞湾，站在月光下，望着百年老樟树影婆娑，危氏祠堂的青烟袅袅上升。“根在这里，总要常回来。”叔叔喃喃道。山风穿过竹林，沙沙作响，似是故乡在应答。

“声振江南第，名登天府家。”危氏世代从医，曾祖父辉璜公乃江西名医。他生于一八八五年，字佩玉，民国时毕业于江西省首届医专。曾为国民党军医上校处长、陆军第四十五军后方医院院长，又任教于瑞金师范，兼任校医。一九三六年，他受命建立“瑞金县临时诊疗所”，次年扩建为县卫生院，为首任院长，被载入瑞金人民医院百年史册。

辉璜公医德高尚，于一九三八年开设“心安诊所”，兼任绵江中学校医。对贫苦病人常施以免费诊治。有一回，县城郊区黄布头村一孩童患肺炎，高烧不退，命悬一线，家中却无钱医治。辉璜公竟将昂贵的进口盘尼西林免费予之，终使孩童转危为安。此事在县城传为美谈。

一九四八年，瑞金爆发脑膜炎疫情。城南溪背村真是“千村薛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疫情严重，有一户七口尽殁。辉璜公率全县医务人员奋力救治，免费施药，救人无数，获省政府表彰。在中央苏区时期，“心安诊所”亦为红军战士免费医治。解放后，诊所继续服务乡里。辉璜公还善书法，义务为乡邻书写招牌、牌匾。每年小年过后，他便忙于为人写春联，直至除夕。其所书“远兴堂”牌匾，至今仍悬于东升危屋村“危永泉公祠”内。他的事迹载入1988年新编的《瑞金县志》。

祖父继父业，亦为良医。父亲承其衣钵，皆以仁心济世。危氏家训云：“勿以善小而不为，从善如流。积善之家，吉庆有余。”此训代代相传，已成家风。

祭祖时，香烟缭绕。我望着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忽觉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先祖们早已下车，而我们这趟列车仍在疾驰。叔叔跪拜时，白发在阳光下格外刺目。我想起白居易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不禁黯然。

祠堂外，几个孩童追逐嬉戏，笑声清脆。他们不识得牌位上的人名，亦不知晓那些陈年旧事。历史于他们，不过是教科书上的几行铅字罢了。然而血脉相连，这些奔跑的小脚，何尝不是先祖生命的延续？

双清桥

八一幼儿园

晚饭后，与叔叔漫步老宅小巷。老屋多已拆迁改建成八一幼儿园，唯余几处断壁残垣，倔强地诉说着往昔。记忆中老宅院中一棵老柚树结果正盛，树下想必曾有多少代人于此歇息谈天。

遇一老者，认出我们，执手话旧。言谈间提及辉璜公当年救命之恩，老者眼中泪光闪动。原来其父即是被辉璜公从脑膜炎中救回的一人。“若无危太房公医生，便无我父，更无我矣。”老者如是说。我与叔叔闻言，默然良久。

晚间，族中设宴。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话题从往事渐转至当下，又及台湾风物。叔叔说起海峡对岸的危氏族人，亦是人才辈出。两岸危氏，同根同源，却因历史风云，分隔数十载。言及此，众人皆唏嘘。

夜深人静，我和叔叔独站祠堂边，月光如水，洗尽了白日的喧嚣。想起日间所见祠堂碑刻，记载着危氏迁徙轨迹。自中原而赣南，再由赣南散居四方。每一次迁徙，都是一次离别；每一处落脚，又是一次新生。而今辉璜公这一支，有国内、又有渡海至台、也有海外如美国、英国、加拿大，真可谓“散作满天星”了。

次日清晨，与叔叔和妹妹至清水公墓祭扫。山青水秀，草木葱茏。叔叔虽六十，却腿脚灵活，身手敏捷。坟前，他摆出从台湾带来的点心水果，又斟了一杯高粱酒。“台湾的高粱，您尝尝。”言罢泪下。我立于侧，忽觉这小小坟茔，竟连接着海峡两岸。

祭毕下山，见一牧童骑牛而过，笛声悠扬。此情此景，与数十年前何异？时空在此刻重叠，过去与现在交织成一幅奇异画卷。

临别前夜，父亲取出危氏族谱，郑重交予叔叔，嘱其传于台湾族人。叔叔双手接过，如捧珍宝。族谱泛黄，边角磨损，却字迹清晰。翻开扉页，赫然写着：“树高千尺，叶落归根；江河万里，源出昆仑。”

返程那日，细雨霏霏，恰合清明气象。亲人们送至门口，再三叮嘱“常回来”。车行渐远，回望雨中小巷，如洇开的水墨。叔叔忽然说：“我下次还会回来。”这就是家乡情结吧。

人生如列车，我们都是乘客。有人早下，有人晚下，终须一别。然而血脉相连，纵隔千山万水，亦如月映万川，处处皆圆。

乙巳清明祭，既是一场盛大的告别，亦是一次温暖的相聚。清酒菊花，沉香荷灯，皆为媒介，连通阴阳两界，连接海峡两岸。逝者已矣，而生者犹在。他们并未真正离去，只是换了居所，永远活在我们记忆深处。

愿天上人间，共沐春风；愿海峡两岸，早日团圆。此乃清明祭祖之真义，亦是我危氏子孙之心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