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碎瓷

涛兄

窗台上的紫茉莉突然谢了。最后一朵花坠入搪瓷盆时，泛黄的瓣子浮在温水里，像母亲手背上浮起的青筋。

护士第三次调整镇痛泵的流速，金属架上的点滴瓶在月光里泛着冷光。高烧早已不是幽蓝的火焰，而是渗进骨髓的冰碴，每声咳嗽都会震落无数冰凌。母亲仍执着地拧着温毛巾，铜盆边沿的珐琅剥落处，露出暗红的铁锈。

"再擦擦手心就退烧了。“她把小明滚烫的指尖贴在她凹陷的脸颊上，檀香味突然浓得呛人——昨夜她又去佛堂跪到东方发白，膝盖上的青紫在藏青色裤管下若隐若现。小明数着妈妈鬓角的白发，那些银丝在月光里泛着冷光，比三天前又多了几十根。

父亲凌晨送来的小米粥在床头柜上结出霉斑，枸杞沉在碗底像凝固的血珠。他蹲在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抽烟，烟头明灭的火光透过玻璃，在墙上的红十字投下颤动的阴影。

第七夜风雨大作时，心电监护仪突然开始尖叫。母亲打翻的铜盆在瓷砖上滚出刺耳的声响，温水漫过她磨破的布鞋，浸透了小明枕边未读完的《小王子》。她扑上来擦拭小明嘴角溢出的血沫，那些暗红的液体却在她手背上开出妖异的花。

“再换盆水……换盆水就好了……”她撕扯着护士的白大褂，腕间的佛珠突然绷断，檀木珠子滚落在血水里，被奔涌而来的医护人员踩进地砖缝隙。父亲冲进来时撞翻了窗台上的茉莉，陶盆碎裂的声音混着仪器尖锐的长鸣，像命运最后的嗤笑。

小明最后看见母亲的是飞散的白发，在无影灯下泛着雪光。她的手掌还残留着三十七度二的温度，却再也捂不热小明逐渐透明的指尖。监护仪屏幕的绿光熄灭时，窗外梧桐叶正被狂风卷上漆黑的夜空。

母亲在太平间门口捡到了半片搪瓷，剥落的珐琅层里露出暗红的铁锈。她攥着那片碎瓷倒在医院大厅的大理石地面时，早春的梧桐絮正从破碎的玻璃门外涌了进来，像一场的雪。后来父亲总说，那夜母亲的白发是被月光染白的。而小明知道，那是三十七夜未眠的星光，是打翻的铜盆里晃碎的月亮，是佛珠滚落时溅起的檀香灰，是无数个深夜她跪在佛前求来的、却最终破碎的愿。

住院部后巷的忍冬藤今年开得格外茂盛，只是再没有白发妇人踩着露水来采摘。某个暴雨夜，守门人看见有个佝偻的身影在焚烧炉前徘徊，她怀里抱着褪色的蓝格子毛巾，灰烬在雨中飞舞如黑蝶。

搪瓷盆的残片至今埋在七号楼窗下，每当月光漫过第六格窗棂，碎片边缘就会泛起幽幽的蓝。清洁工说那是母亲最后半盆未用温水，在时光里凝成了永不褪色的，爱的遗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