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与正文同步音频</p> <p class="ql-block">上世纪60年代初，我还在农业技术学校读书。学校食堂的饭菜比起家里的粗茶淡饭，已经算是丰盛了。那时候，家里的弟妹们正处在长身体的阶段，每个月的计划粮总是早早用完。每次回家，我都会省下几个白面馒头带给家人，尤其是体弱的父亲，希望能给他补充一点营养。早春三月，草长莺飞，我再次踏进家门。屋里的大方桌被移到了屋子中央，桌上摆满了菜肴，其中最显眼的是一碗肉。要知道，那可是三年自然灾害的艰难岁月，这样的场景让我感到十分惊讶。我心里满是疑惑：这是什么特殊的日子，竟然如此隆重？</p>
<p class="ql-block">母亲轻声告诉我，今天是父亲的生日。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为父亲庆祝生日。母亲说，因为父亲是政协委员，每个月可以买到政府特供的一斤肉，今天就是第一次购买。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弟妹们像小馋猫一样，现在回想起来，心里满是酸涩和怜惜。</p> <p class="ql-block">父亲拿起筷子，温和地说：“今天买了三斤馒头，做了几个菜，还有这碗肉，让你们吃顿饱饭，解解馋。”话音刚落，弟妹们的筷子就像闪电一样在碗盘间穿梭。父亲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向橱柜。他身材清瘦高大，大家围坐在狭小的方桌旁，橱柜前显得更加局促。他穿着棉衣，不得不弯下腰，在那狭小的空间里翻找，累得大汗淋漓，却一无所获。于是，他干脆脱掉大袄，再次俯身，手臂使劲伸进柜中摸索，终于掏出半瓶洋河牌白酒，那一刻，父亲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他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背心，弯腰寻酒的身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底。饭菜的热气袅袅升腾，屋内渐渐暖了起来，看得出父母那天格外高兴。</p>
<p class="ql-block">父亲是一名中医师，平日里滴酒不沾。但那天他特意找出洋河酒，可见心情多么舒畅。其实，这高兴不仅是因为他过生日，也不仅仅是因为买到了特供的肉，更重要的是，再过半年我就要毕业了。父亲满怀期待，觉得肩上的重担很快就能减轻，等参军的二弟复员回家，家庭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他笑着说道：“以后过生日，爸爸要喝你们兄弟俩买的茅台酒了。”说到这里，父亲的语速渐渐慢了下来，“我这辈子还真没尝过茅台酒呢！”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上满是慈爱，又隐隐透着一丝少见的喜悦。在他心中，一定是对儿子们满怀的殷切期望，不久就能成真。</p>
<p class="ql-block">就在那一刻，我将父亲想喝茅台酒的心愿深深地刻在了心底，暗暗发誓，等我工作后，一定要在父亲生日时让他喝上我买的茅台酒。父亲念过九年私塾。还记得初中时，我向父亲请教“筚路蓝缕”这个词的含义。他耐心地讲解后，突然反问我：“你觉得爸爸像不像穿着破衣服，用简陋的车子拉着你们艰难前行？”刹那间，我捕捉到父亲看向我的目光，先是凄然，而后转为温和明亮。父亲拖着病体，担任医院的业务院长，一心扑在工作上，拿着微薄的薪水，艰难地支撑着七口之家，就像一台不知疲倦、拼命运转的生活机器。在病痛的持续折磨下，医疗工作与家庭生活的重担，沉沉地压在他的肩头，让他在漫漫长夜中苦苦煎熬，满心盼望着孩子们快快长大成人！我深知父亲的艰辛，所以放弃了与全班同学一同直升高中的机会，选择去管饭的农业技术学校继续学业。然而，这点助力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p> <p class="ql-block">命运弄人，我毕业后走上工作岗位半年，还没等到父亲的生日，他就因病突然离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残酷的是，他去世的那天，距离他的生日仅仅差了六天！此后，每当想起为父亲庆生那天，他拖着病体，弯腰寻找半瓶洋河酒的模样，想起他对我的殷切期许，我的心就像被重锤击中，揪心般疼痛。我常常想，如果我能早些工作，为他分担一些重担，我的内心或许能稍微得到一些安宁。只差六天，父亲终究没能喝上我为他买的生日茅台酒，这成了我心中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p>
<p class="ql-block">十八年后，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住进了湖南省政府招待所，终于有机会买到一瓶正宗的茅台酒。可是，令人痛心的是，父亲却再也无法品尝。又过了十年，每逢年节，我的女婿总会送来美酒。但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心中就会泛起波澜，“子欲孝而亲不待”，让我坐立难安。只有在清明时节，借祭奠的机会，向父亲略表心意。</p>
<p class="ql-block">2020年，正值父亲百年冥寿，却因为疫情肆虐，无法前往墓地祭奠。我不禁思忖，即便在墓前敬洒百樽茅台，又有何用？父子阴阳两隔，“死去原知万事空”。人世间，有些机会一旦错过，便永难挽回。欠父亲的那瓶生日茅台酒，成了我此生无法消弥的伤痛。时至今日，只要看到茅台酒瓶，父亲那未遂的心愿便会瞬间涌上心头，勾起我对父亲无尽的追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