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前几天,乒乓球运动员林高远在接受采访时说,他最近在阅读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恰巧最近我的情绪也因为临近清明而有些低迷。我就从书柜里找出《我与地坛》,想从中找寻一些力量。“我在好几篇小说中都提到过一座废弃的古园,实际上就是地坛。……”我用情地读着。当读到他母亲那段时,我的声音开始暗哑,我想到了我的母亲。读到“这样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这句时,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离我而去十八年的妈妈如同幻影般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无法继续诵读,只好收起书。</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年清明时,又是一年泪流时,那些纷飞的细雨,更是加重了人们对已逝亲人的哀思。这样的时节,我总是陷入失去妈妈的伤心中。</p><p class="ql-block"> 十八年的时光里,我每天刻意避免去想妈妈已经离开的事实,<span style="font-size:18px;">从不敢正视故园的破败与荒凉,也</span>不愿意动笔写关于妈妈的一切。因为我一想就是满目泪水,一写就是满纸辛酸。只可怜我那一生辛苦的妈妈,生前无法享受儿孙满堂的幸福,死后竟然也不能得到我一篇酣畅淋漓的祭文。身为女儿的我,为此一直耿耿于怀!而今,再度读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我看到“当我不在家里的那些漫长的时间,她是怎样心神不定坐卧难宁,兼着痛苦与惊恐与一个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时,五十岁的我终于在心中深彻地参透母亲的苦难与伟大,明白逃避改变不了妈妈离世的事实,勇敢地面对或许才是妈妈的期盼。我想是时候把那些陈年往事梳理清晰,用一篇一直萦绕于心却总是没有勇气动笔的文章祭奠那份不能承受的生命之爱。</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1941年元月4日,妈妈诞生在山西省一个叫做岚城的镇子。那是一座被吕梁山四面环抱的谷地,只能种植谷物杂粮,土地贫瘠,收成甚微。更加不幸的是,那里是山西为数不多的没有煤炭资源的地域。狭窄的街巷,破败的房屋,坍塌中断的土城墙,至今仍然林立在尘世里,人们依旧为生计奔波着。我不知道妈妈的童年到底是什么样子,从今天那里人的生存状态看,我想应该是艰辛的。这种艰辛赋予了妈妈一生的优秀品质——吃苦。</p><p class="ql-block"> 天赋聪颖的妈妈勤奋地读书,一直是岚城里最优秀的学生。她明亮的眼睛渴望知识,渴望知道岚城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这注定了她漂泊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那么渴望上大学的妈妈,却不得不因为家境贫困而选择初中毕业后考取忻州卫校,这样就可以早早地由国家支付学杂费和生活费,减少家庭开支。失去读大学的机会成了妈妈激励我们姐妹学习的动因。无论物质和社会环境多么的艰难,她都会要求我们认真读书,也不会让我们在读书问题上受到任何制约。因为她的严格要求和全力支持,我们姐妹都有了好的归宿。尤其是二姐成为高考状元考到北京时,妈妈高兴得悄悄落泪。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妈妈无私的奉献基础上!在我的记忆中,妈妈永远是忙碌、勤俭、节约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妈妈力所能及地为她的父母分担,却无法改变历史和时代转动的齿轮。1960年,外祖父母先后死于饥饿,妈妈瞬间失去了双亲。更加无奈的是命运的无常,她努力地想离开贫瘠的岚城,却偏偏赶上为了减轻饥饿给城市带来压力的“六二压”政策,她毕业的同时又被“分配”回岚城。那时的她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只能听从大舅的安排,准备结婚嫁人。</p><p class="ql-block"> 在众多被介绍的人选中,妈妈说选择父亲的首要原因是父亲当时在东北当军官,她可以离开岚城,可以不再“拖累”大舅。只是,善良的妈妈没有想到,在那个交通不便捷的年代,离开故土就意味着终生的漂泊。</p><p class="ql-block"> 1962年冬天,妈妈一个人独自坐上了开往沈阳的火车,再回故土已是二十五年后。踏上东北的黑土地,她在领略东北大平原的辽阔时,也领教了什么叫做“刺骨的寒冷”。她白皙圆润的面颊,瞬间被冻僵,现出高原红般的“红血丝”。二十岁的妈妈,在她最美的年纪里绚烂地绽放在洁白的冰雪世界。从那个年代的照片里,我可以看出她非常幸福。头倚在父亲的肩头,怀抱着穿着皮鞋拿着玩具的大姐,满脸灿烂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妈妈的幸福到1966年戛然而止。因为文革,父亲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刻被部队“驱逐”,转业下派到黑龙江的一座小城海伦,后来又被下放到小兴安岭的农村改造。妈妈从此跟着父亲接受一次又一次的“批斗”。在那个悲剧的年代里,每个人的命运都具有某种相似的痕迹,不同的是个人的际遇在时代的舞台上呈现更加戏剧化的凄凉。 </p><p class="ql-block"> 作为新中国第一批少先队员,接受着如同春风般清新教育的妈妈,从骨子里主张男女平等,反对重男轻女思想。然而在扑朔迷离的连续政治运动中,父亲被不停地改造,家成了妈妈一个人的家;在把他乡做故乡的无助生活里,妈妈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上都极度渴望有个男孩帮她分担家庭的重担;在无知人们的嚼舌头下,妈妈需要一个男孩给自己一个证明。但妈妈却只能无奈地接受三个女儿“残酷”地依次降临人世的现实。</p><p class="ql-block"> 在东北漫长的冬季里,失望的妈妈并没有绝望,依然以一个母亲的博爱精心地照料着我的姐姐们。为了孩子,她倾尽全部。为了不让孩子受冷,每隔几年她会为我们五个各自准备薄、中、厚三套棉衣一共15件,各做两双夹鞋、棉鞋一共10双;为了让我们吃好,她在房前屋后种满了各种蔬菜,还养一群的鸡鸭鹅;为了让我们能有好的生存空间,她接着我们家的房子又搭盖出更宽敞的房间……因为有妈妈,虽然我们家的孩子很多,但我们姐妹从来没有饿过、冻过、没有长过虱子、跳子,我们姐妹五人干干净净健健康康地成长起来;而这背后却是妈妈一生的积劳,一生的无私奉献。</p><p class="ql-block"> 当然,妈妈也绝对不溺爱我们,她会努力地教我们各种生活技能。依稀记得每个秋冬,妈妈都要带着姐姐们一起扒炕抹墙,做棉袄棉鞋,养鹅、鸭、鸡,腌制酸菜……然后督促姐姐们学习。妈妈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美丽女子,更是一个有着良好修养的女子。她一生几乎不为自己添衣,一方面为我们节俭每一分钱以改善生活,另一方面也对我们讲,女人的美丽来自内在的修养而不是外在的修饰。这让我们姐妹都继承了妈妈的情操,我们都有着妈妈一样大气的美。我们会尊敬长辈,我们会与人为善,我们会在做错事情的时候检讨自己的不足,我们不会因为一时的困难放弃对理想的追求……这些无形的遗产,不是用钱可以衡量的。这使得我的姐姐们既是家务能手,也是学习的高手,任岁月如何清风冷雨都没能掩盖住她们美丽的青春,成为那个灰暗的年代里一道唯美的风景。偶然翻起旧照片,妈妈和三个姐姐好像姐妹,在皑皑白雪中笑靥如花,我想那时虽然清苦,但恐怕也是妈妈最为无忧开心的岁月。</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作为最小女儿,我得到妈妈更多“额外”的爱。这都是缘于她的一种所谓“愧疚”。生下我以后,为了让我们姐妹五人生活得更好,她到火车站去做收入很高但其实是男人才做的“卸货工”。那个年代,每个月90元的收入,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为了这90元钱,她每天早晨在我还没有醒来的时候已经出门,晚上在我已经睡着的时候才回来。那时,我不到3岁,姐姐们上学走后,我只能一个人脖子上挂着钥匙到邻居家。后来妈妈对我说,她总觉得对不起我,把那么小的我孤零零地扔在家里。所以她就用更多的爱弥补她的所谓“亏欠”。她会经常给我买那个年代的儿童想都不敢想的各种零食,会给我做五颜六色的镶着各种花边和图案的漂亮衣服,会给我买漂亮的洋娃娃,会在我做错事情的时候减轻惩罚甚至忽略不计……</p><p class="ql-block"> 我的读书生涯一路磕磕绊绊,如果没有妈妈的支持,真是不敢想像。小的时候,因为一直没有人照顾,担心我一个人在家发生意外,妈妈不得已在我5岁的时候就把我送到小学。当时的考虑就是想把我放在学校里有人看着,如果跟不上就留级再读,但我在妈妈的帮助下幸运地没有留级。当时因为年龄小胆子也小,在学校里学习不论会不会我都不敢对老师说,所以每天放学回家后几乎所有的知识都是问妈妈。每个难写的汉字,每个难解的应用题,都是在妈妈的帮助下完成的。我在小学从来没有得过100分,但妈妈告诉我,学习是一个日日功,只要我努力,一定会越来越好。升入初中后,我们全家人又回到山西老家,猛然听到如同外语一样的“家乡话”,我如同听天书一般迷瞪,更糟糕的是我在东北学的是俄语,回到山西却要改成英语。对此,妈妈还是那句话,只要我努力,我一定会越来越好。这时,虽然她不能再帮助我学习,但我已经明白坚韧可以战胜一切的道理。所以我在读了四年初中的情况下,艰难地升入高中。可能是因为基础一直不好,再加上智商一般,我的高中读的依旧很苦很累,尤其是那些理科课程,无论我怎样努力都学不会,绝望的时候真想放弃。但每次都是妈妈鼓励我,并且总是说“我的孩子都不笨,只要坚持就一定会成功。”最终,在妈妈的鼓励下,我考上了山大,我也明白了持之以恒对一个人成长的重要性。</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1972年,我的哥哥诞生。这成为妈妈一生的转折!哥哥的出生,让她感到欣慰的同时,也付出了更多的爱,给予了更多的期望。遗憾的是,她最终不得不接受一个普通平凡的儿子。为了升学、就业、娶妻、生子这些事情,她为哥哥操碎了心。我们姐妹们除了能在物质和精神上尽最大能力帮助她,谁也无法不让她不为哥哥操心。其中,最最难以处理的就是婆媳关系!</p><p class="ql-block"> 我不想轻易地说妈妈绝对地正确,或者嫂子绝对地错误,我只能说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生活环境的人纠结在了一起。我不想细数无数的矛盾与冲突,我只坚定地说一件事,那就是妈妈一直在包容与忍让。同时,她也在劝我们包容与忍让,以求家和万事兴。为此,她远赴加拿大的二姐家,一住就是两年半,为的就是避免在一起的冲突。妈妈离世时刻,我们姐妹虽然心里与嫂子有许多隔阂,但始终没有撕破最后的亲情。</p><p class="ql-block"> 因此,我想妈妈的善良和慈悲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品质,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佛性。她身上有一种本能的博爱。作为一个明理的女性,她永远相信在天地之间,有个叫理的东西在维系人世间的祥和。只是,她的慈悲与善良都是建立在自我牺牲和隐忍的基础上,当这种隐忍达到一定的限度时,疾病就侵袭了她的身体。</p><p class="ql-block"> 2006年底,妈妈在加拿大住了两年半后急匆匆地回国,先是把家里的园子拾掇的更加整洁,转年开春又回到老家祭祀祖先,接着返回太原主动要到医院体检。回忆妈妈生前的蛛丝马迹,她应该是在加拿大时就已经得了癌症,而且她自己应该已经感觉到,但她没有对任何人透露。我们这些不能明晓真相的愚钝子女,从来不会想那么健康的妈妈会得胰腺癌。这让我们真切地面对妈妈匆匆离去时,依然感觉像在梦中。</p><p class="ql-block"> 妈妈去世后,让我一直无法释怀的是,她那么善良慈悲的一个人怎么就会得了癌症匆匆离去呢?现在想来,她的离去真的就是一种解脱,未必不是好事。她一直在找寻化解婆媳矛盾的方法,但以她的慈悲,用时八年也没有换来媳妇一丝的改变,那么离开或许就是幸福。唯一庆幸的是,自从妈妈离世以后,哥哥似乎一夜长大,勇敢地承担起照顾父亲的责任,待人接物也日益成熟。妈妈地下有知,或许会幸福地微笑吧。</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我的妈妈,是一位充满爱和温暖的妈妈。她留给我们太多无法形容无法衡量的财富,每每想起,我都仿佛看到一个10岁的女孩,刻苦读书,闪着明亮的双眸幻想着美好未来;看到一个20岁的女孩,来到天寒地冻的东北,孤零零一脸迷茫地开始他乡做故乡的生活;看到一个30岁的女人,领着五个孩子,在辽阔的东北大平原里幸福快乐地奔跑;看到一个40岁的女人,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站在祖坟仰天痛哭着说:“我回来了!”;看到一个50岁的女人,高兴地看着5个子女,一个个学有所成,幸福地生活;看到一个60岁的女人,坐在加拿大的游轮上,平静地说:“谢谢我的女儿让我有机会看看世界”,……然后安详地闭上双眼。</p><p class="ql-block"> 妈妈的一生,极其平凡,平凡到我好像找不到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可写,但妈妈的一生又实在不平凡,因为她把平凡的事情做得充满了极致的爱和温暖,这种让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爱成为一种无形的力量帮助我们勇敢地面对人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