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清明已过,从山南海北回来扫墓的家人都陆续回去了,下午送走女儿后,我跟老伴说整个身心都静下来了。</p><p class="ql-block"> 现在的扫墓,已经是形式大于内容,其中的孝义正在隐退,人们趁此机会回一趟故乡,见见亲人和朋友,这种扫墓意义上的变异,大众也是心理默认的。今年清明前,我就没想到回故乡去给祖上扫墓,这是不是数典忘祖,我也懒得去思量。</p><p class="ql-block"> 往年二妹夫妇去给父母扫墓都会发条视频,看着里面熟悉的公路、田野和父母的墓地,听着劈劈叭叭的鞭炮声,就会想到彼地就是故乡的山水,若不是这特别的时节,我似乎都觉得故乡那块地与我没多少关系了,平时也难得想起它。因为在我心里,故乡人和异乡人的身份认同总是一时叠加,一时错位,所以,当有人问我是哪里人,我总是回答我出生在汉川,但我是襄阳人。我在汉川待了十几年,在襄阳生活了近半个世纪,时空早已悄悄改变了我的身份归属感。</p><p class="ql-block"> 我女儿是80后,某日,她发了一条有关故乡的朋友圈,我问她,你们这代人还有故乡吗?她说,父母在哪,故乡就在哪儿。我一直以为,从他们这代人起,以后的人就没有故乡了,故乡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概念,是一块没有乡愁的出生地罢了。</p><p class="ql-block"> 女儿说得好,在故乡的含义中,父母是最核心的元素,故乡的草木山川河流,都只是过眼云烟,它们也许不曾在记忆中走失,但父母一旦离去,这些物化的东西也就无足轻重了。</p><p class="ql-block"> 我是一个另类的人,我从来没有过乡愁,也从不轻易说乡愁,在我的潜意识里,乡愁是根植于血脉的对故乡的一种刻骨铭心的情感。父母不在了,我的生命从此被故乡剥离了,再说乡愁就过于矫情了。</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我和老伴回我老家,夜黑后我们从镇上出发,沿着一条叫中支河的河堤向东湖沟的祖辈坟地走去,之后又折返从公路返回到镇上,来回三四个小时。那晚的月色皎好、透明,是在城里见不到的月光。我想,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故乡的深度游了。</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这条河不叫中支河,这条河堤也不存在,堤边的村舍处过去都是平平偡偡的河滩,河边是一望无际的蒹葭,还有成片的柳树,阳春三月时,成片的紫云英、月季花、棠梨树花争相绽放,那真是花的海洋,现在,我已到古稀之年,从来没见过比我故乡的花海还要美丽壮阔的。</p><p class="ql-block"> 那晚,我一路给老伴复原过去的美景,一面又失落于社会进步中原始的野性美被不断吞噬的沉痛代价。那晚我一路绘声绘色地讲故乡的人事物语,心里却在想,我记忆中的故乡亦然死去了,石滚没有了,连枷没有了,地窝子没有了,犁耙耖子都没有了,河里还有水,却不曾流动,没有涟漪,没有绿油油的水草,不再有水鸟的飞翔和鱼儿的跳动,甚至连蛙鼓都听不到一声了。月色虽好,它是寂寞的,繁星点点,它却是孤独的。我记忆中的故乡被掏空了。</p><p class="ql-block"> 有段时间我经常做梦,梦见村里一些死去的人。我跟老伴说,为啥总是梦见村里死去的老人呢?老伴说,村里的年轻人你还认得吗?他们还记得你的存在吗?这句话让我关于故乡的情怀彻底沦陷了。是的,回去时,自以为是回故乡了,故多的人却把我当作会说家乡话的异乡人。</p><p class="ql-block"> 故乡我还回得去,我却融不进去了;我还是一口地道的乡音,在故乡却难得找到一个说话的人;我自以为老家还是我的故乡,我却俨然是一个彻底的异乡人了。</p><p class="ql-block"> 记忆里还有故乡许多老旧地名的遗存,比如西堤角、邓家岭、五石丘、沙子坑,还有一些古街古村,但我从来没想过去寻访它们,时过境迁,它们的原始风貌早已荡然无存,与其寻得个面目全非,把记忆中的美好打得落花流水,倒不如让记忆保持着它的古朴和野性。</p><p class="ql-block"> 于故乡,我是有些苛求了,农耕文化的形态不会永远是一成不变的,进了城的农村人,一面希望故乡越来越进步,越来越文明,一面又巴望着故乡保持着原生态。这是一种畸形的故乡情怀,时代的进步要改变落后,不能以怀念故乡的名义把玩故乡的落后。</p><p class="ql-block"> 故乡我还是要回的,只是不再有丁点儿渴望,不再是念兹在兹的想念,我生在故乡,小时候长在故乡,故乡待我不薄,无私地滋养了我,现在,我的回,它只是接纳我的肉身,我的灵魂却融不进去了。</p><p class="ql-block"> 故乡是异乡,这似乎是个充满悖论的命题,却道尽了现代人精神世界的某种真实。当城市化的浪潮裹挟着人们不断迁徙,当全球化的进程让物理空间的距离变得模糊,我们与故土的关系也在悄然发生着质变。</p><p class="ql-block"> 记得作家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里写道:"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这种孤独感,在离开故乡多年的游子身上尤为明显。当我们在异乡的霓虹灯下穿梭,那些曾经熟悉的乡音、街巷、习俗,都成了记忆里的琥珀,美好却遥不可及。抵达,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放逐,而对于故乡,最可怕的不是不再怀念,而是无处怀念。</p><p class="ql-block"> 但换个角度看,这种疏离感或许正是现代人精神裂变的必经之路。就像候鸟每年都要经历迁徙的阵痛,才能在更广阔的天地间生存。当我们把他乡当作故乡来经营,在陌生的土地上扎根,建立新的人际关系和情感联结,我们其实是在完成一场自我重构。这种重构不是对过去的背叛,而是对生命可能性的勇敢探索。</p><p class="ql-block"> 前天读龙应台的《亲爱的安德烈》,她说:"人生像条大河,可能风景清丽,更可能惊涛骇浪。你需要的伴侣,最好是那能够和你并肩立在船头,浅斟低唱两岸风光,同时更能在惊涛骇浪中紧紧握住你的手不放的人。"当我们在异乡找到这样的"伴侣",无论是人、是事业,还是某种精神寄托,他乡也就有了家的温度。</p><p class="ql-block"> 或许,真正的故乡不是地理意义上的某个坐标,而是我们心灵深处的归属。当我们学会在流动的世界中保持内心的稳定,在变化中守护那些永恒的价值,无论身处何方,都是故乡。这或许就是"故乡是异乡"的终极答案——它既是我们对过往的告别,也是对未来的拥抱。</p><p class="ql-block"> 2025/04/06</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