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二时辰：在古镜残片里读春

行云流水

我推开那扇雕着缠枝莲的朱漆门时，海棠正把胭脂色的花瓣抖落在水磨青砖上。大观园的花朝节宴刚开席，十二张花梨木案上摆着缠丝玛瑙盘，里头盛着醉虾、糟鹅掌和糖蒸酥酪，空气里浮着合欢花浸的惠泉酒香。

黛玉正倚在太湖石畔数落花瓣："你们看这桃花，开得这样跋扈，倒像是要把三春的颜色都占尽了。"她葱管似的指尖掠过枝头，忽然蹙眉咳起来，帕子上洇开点点红梅。我望着她单薄如纸的肩胛，忽然想起某个深夜里读到的诗句："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那边宝钗执着湘妃竹扇扑蝶，石榴红裙裾扫过青苔，却在芍药圃前蓦地驻足。她腕上的红麝串映着日头，倒像团凝固的朱砂泪。当她转身时，鬓边的牡丹颤巍巍落下片花瓣，正掉在写着"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花签上。

"三姑娘快看！"探春的翡翠耳坠子晃出一道碧痕，她正指着天上纸鸢，"这软翅大凤凰虽飞得高，线轱辘到底攥在别人手里。"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掠过，风筝线"啪"地断了，那金翠辉煌的影子便飘飘摇摇往东南去了。

我在沁芳亭边拾到半面菱花镜，铜绿斑驳的镜面里忽然浮出湘云醉卧芍药裀的模样。她腮上还沾着酒渍，石青斗篷滑落在青石凳，嘴里嘟囔着"是真名士自风流"，可梦里是否听见卫若兰的弓弦声渐渐稀落？

妙玉在枕翠庵煮雪烹茶，官窑脱胎填白盖碗里的老君眉泛着冷香。她将茶盏递给我时，腕间佛珠碰出清响："这水是五年前收的梅花雪，统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槛外人凄厉的笑，惊起满庵寒雀。

暮色漫过省亲别墅的琉璃瓦时，我摸到袖中那枚通灵玉佩微微发烫。暖香坞的茜纱窗下，病榻上的晴雯还在补雀金裘，金线在她指间游走如泪："早知要替别人作嫁衣裳，倒不如当初铰了这劳什子。"烛火倏地一跳，照见腕上两个鲜红的指甲印。

更漏声里，大观园的灯火次第熄灭。我立在太虚幻境的石碑前，看那些金字在月光里明明灭灭。警幻仙姑的裙裾拂过"千红一窟"的茶盏，满池残荷忽然化作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霓虹在古镜残片里折射出万千个哭泣的面孔。

此刻案头的《红楼梦》正翻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窗外的玉兰花将谢未谢。或许真正的永恒，恰在于我们读懂了所有繁华终将零落成泥，却仍愿为那一瞬的绽放热泪盈眶。

附:

临江仙·观园记

茜纱窗底收残局，东风漫卷诗签。

寒塘鹤影碎华年。

葬花人去后，冷月照空轩。

菱花镜里春痕旧，茶烟犹绕云鬟。

大荒山下石犹言：

千红归梦冢，万艳作啼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