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吃 了 吗?</p><p class="ql-block">文 高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看到这个题目,你是不是有点奇怪,怎么给文章用这么个题目?</p><p class="ql-block">其实,“吃了吗”这句话在我们晋南一带是一句礼貌的问候话,就如城里人见面说“你好”,“早上好”一样。</p><p class="ql-block">如果你是初次来到晋南,走在巷里遇到有人问你 ‘吃了吗’这句问候话,你定会有点莫名其妙,遇到有人问你“吃了吗”,你也不必当真,你只管回复“吃过了”或者“还没有吃”呢,问你的人不会听你说你没有吃而让你去他们家吃顿饭,他们也不会关心你吃的是米汤笼馍,还是葱花面片,问的人随口问,答的人随声答。但是这看似简单的“吃了吗”也要问对时候问对人。要不然会给你带来祸端。</p><p class="ql-block"> 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那时我也就十来岁,有一天吃过饭,我和同学相跟着去上学,走到大队(现在叫村委会)门口,刚好大队书记提着裤子从大队的公共则所里走出来,我还没有开口,和我相跟的秋娃就问了声“叔,吃了吗?”,不记得大队书记吭声了没有,问过之后,我们只管向学校走去。</p><p class="ql-block">吃过晚饭,我正扒在桌子上写作业,大队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一首《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从高音喇叭里传了出来,只听正在纳鞋底的妈妈叹息了一声说“唉,今晚又不知道谁要遭殃”。那个年代村村有高音喇叭,早上出工喇叭里播放的是《东方红》,大队或公社干部下来召开社员大会,播放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只有在开地富反坏右的批斗会才会放。</p><p class="ql-block">歌声一停,喇叭里就响起民兵连长的声音“全体社员,吃过晚饭到大队开会。全体社员,吃过晚饭到大队开会”一连喊了三四遍。</p><p class="ql-block">那时候,村里除了偶尔放回电影,根本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每当大队开会,孩子们也都会跟着大人去看热闹。</p><p class="ql-block">我急急忙忙把作业写完,就叫上小伙伴一起去大队看开会。这时大人们也三三两两胳膊肘挎个小板凳从各家走了出来,有人问“今个则啦,白天木听说有人破坏生产呀,”“是呀,呀木听说逮住那窝掰玉米,偷棉花呀”。“唉,不知哪耶今黑又要倒霉呀”。</p><p class="ql-block">走进大队院子,只见大队书记铁青着脸和村长坐在桌子后面,桌子上煤油马灯昏暗的灯光,照的人影影焯焯,民兵连长站在桌旁,旁边放着一张梧子,窑门口还立着三四个民兵。社员也来了不少,妇女们不是低着头缠穗子就是在拐线,男人们圪蹴在一搭嘴里叼着旱烟袋,谝着闲话。</p><p class="ql-block">村长看看人来的差不多了,站起来敲了敲桌子说到:“我看人都来的差不多了,今晚临时开个批斗会,现在大会开始”。</p><p class="ql-block">这时只听民兵连长高声说道:“今天发生了一起恶劣事件,有人别有用心教唆子女攻击侮辱党的干部——我们的大队书记,侮辱党的干部就是侮辱我们的党,现在把地主分子张有财带上来!”民兵连长话刚落,只见两个民兵冲进人群,把还在莫名其妙中的张有财两条胳膊往后一扭,拖到了桌子前面,这时早有一个民兵,从窑里提出一个用八号铁丝串着的,大土车上挡土的十来斤重的大木板,挂在了张有财的脖子上,木板上糊了一层白粉连纸,纸上写着两行碗大的字,上面写着“打到坏分子张有财”“张有财”三个字还用红毛笔画了一个大大的×。两个民兵驾着张有财的胳膊让他站到了搬倒的梧子上。</p><p class="ql-block">只见民兵连长走到张有财面前,把两个袄袖往上一抹,用手指着张有财的鼻子大声呵斥:“老实交代,你为什么教你的女子骂我们的支部书记”。</p><p class="ql-block">可怜的张有财站在杌子上,吓得两条腿不住的哆嗦,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缩着脖子低声说道“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教过厦娃骂书记”。</p><p class="ql-block">“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对社会主义不满,对党对毛主席怀恨在心,在家里教唆你娃变相谩骂我们的书记”</p><p class="ql-block">“木扭,我从来木扭”张有财急忙辩护。</p><p class="ql-block">“木扭!我叫你木扭!”昏暗中只听得哗啦一声,随即就看到张有财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两个民兵立即又把张有财拉倒杌子上。有财的额头和脸颊上的皮肤已被擦破。</p><p class="ql-block">“老实交代,是不是你指使你娃变相谩骂书记的”</p><p class="ql-block">“木扭,我真地木扭”张有财稍微抬起头说道。</p><p class="ql-block">“看来我不提醒你一哈,你是不会老实交代的。既然你木扭,那你女子今个上午眼见的书记从茅房出来,为色问书记吃啦吗,你一家一天在屋就是吃茅子连” 。</p><p class="ql-block">会开到这里,大伙这才明白今天的批斗会是因为地主的女儿秋娃白天遇到书记从茅房出来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可她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娃哪知道她的这句很平常的“吃了吗”居然给他的地主父亲招来了一场残暴的批斗会。一切的一切都只怪她是地主的女儿,错就错在她问的不是别人而是大队的书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原来从今天 上午秋娃问了书记那句“吃了吗”后,书记一下午都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火,晚上到了大队部说给村长民兵连长,连长一听,这哈了得,一个地主的女儿眼见的书记从茅房走出来居然问书记“吃啦吗”,八成是老地主在后头bia hua di,拉出来斗他一哈,村长说:一个小娃娃家,知道色,别那么顶真.。连长说:村长,你糊涂啦,阶级斗争就是要天天抓,时时抓,你看看三天木斗这不就翻了天啦。这回不斗,再回还不知道要则里。就这样,秋娃的一句无意的“吃了吗”就给她的地主父亲招来了这么一场批斗会。</p><p class="ql-block">有财听到这里也终于明白是不懂事的女儿一句“吃了吗”给他惹的祸,他急忙给书记说好话:“小娃娃不懂事,是我不好,平时没有教好娃。你就不要煞气啦。”</p><p class="ql-block">“说的好听,小娃不懂事,不要煞气啦?” 随着连长的话音,只听得又是一声哗啦响,地主有财连同杌子又一次栽倒地上。再次把有财提到杌子上时,昏暗的马灯下,只看到有财满脸是血,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滚,挂着大木牌的八号铁丝在有财的脖子上也勒出了一道道血印子。</p><p class="ql-block">刚开始还在玩耍的秋娃,看到她的父亲因为她的一句话被人从杌子上一次次推到,哭着喊着跑过去,抱住民兵连长的腿连声乞求:“求求你们,不要再打我爸了,我再都不问啦”。</p><p class="ql-block">一个民兵过来使劲把秋娃拉开,踢了秋娃两脚并指着她的鼻子喊道:“你个小地主,敢扰乱会场,连你一块批斗”。</p><p class="ql-block">有财看到着地上被踢倒的秋娃,连声乞求“不要打额娃,她还小,你们打额,是额平时木扭管好娃”。</p><p class="ql-block">民兵连长一边踢打着有财一边吼叫着让社员群众揭发有财平时有哪些反动言论。</p><p class="ql-block">大队院子里黑压压一院子的人蹑蹑的,木扭一个人吭气,大家都知道,有财家的这个地主成分划得是在怨。有财家既没有高门楼也没有一砖到顶明光铮亮的大房子,他家就三眼土窑洞,虽然有个大车(cha)门,还是那种扫地门(就是紧贴地面的)。怪就怪在有财那老实巴脚视土地为命的爹,(这些是我听村里老辈人讲的)解放前的有财家也是户穷苦人家,家里有几亩薄田,靠精耕细作赖以生存,解放后共产党给全国的穷苦百姓分了田地,他们家的日子才有所好转。这时候有些地方开始土改划分成分,村里一些消息灵通的人急着变卖土地,刚开始三五块银元,后来一块银元,再后来两三斗小麦就可换来一亩地,有财的爹就是在这个时候,或买或换置办了几十亩地,在他买回地不久,就赶上划分成份,上面有分配的指标,就这样有财家被划成了地主。</p><p class="ql-block">批斗会没有因为有财的额头摔破而停止,民兵连长和他手下的哪几个跟班见没有人揭发,就自己想着编着,只见一个民兵走到有财跟前,扭住有财的耳朵说:“你个老地主早就对党对毛主席怀恨在心,前两天有人见你把茅粪担弃在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光辉头像下,你老实交代,有没有,你贼心不死,想用臭茅粪熏我们敬爱的毛主席”。有财低着头一声不吭任由那个人在头上指指点点。</p><p class="ql-block">那天有财担着粪担从地里回来,看到 巷口有几个人在用土疙瘩下棋,有财的棋下得相当好,不由得就想上去看看,他顺手把茅粪担往墙上一弃看下棋的了,不成想他的顺手将把茅粪担弃到毛主席的头像下面了。那时候村里家家门口都有块小黑板,上面画个放着光芒的毛主席头像,下面写的是毛主席语录。当下有好心人提醒:“有财,瞅你把茅粪担搁在那里”,有财赶紧起来吧粪担挪过。活该有财倒霉,不成想事情过去几天了,今天将有人在批斗会上再次提起。民兵连长听到这个新情况,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嘴里叫喊着飞起一脚踢向有财站立的杌子,有财又一次跌倒在地,此时的有财满脸已是血肉模糊,胆小的女孩子吓得一个个钻进妈妈的怀里。</p><p class="ql-block">有财的女儿秋娃吓得匍匐在地,一个劲的哭喊着:别打我爸,我以后 再都不问啦,再都不问啦。</p><p class="ql-block">批斗会开了三个多小时,开会的社员一个个啊切连天,村长考虑到第二天还要干活,就草草收场了。而有财的脸上已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p><p class="ql-block">这个冬天有财因为他的茅粪担弃在毛主席头像下的恶劣行为, 和秋娃的一句不合场合的“吃了吗”的问候,三天两头遭受批斗,在临近年关,家家户户忙着准备过年时,有财用一根绳索结束了他卑微的生命。他是想用他的死换来子女的平安,换来一家的平安。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下葬的那天不但没有追悼会,反而引来一场批斗会,说他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p><p class="ql-block">有财死了后,并没有用他的死换来一家安宁的日子,可怜的秋娃常常遭受到男同学的欺负,一群孩子走在路上,每当远远看到秋娃就会喊道:秋娃,吃了吗?这句话里包含的是嘲笑与讥讽,刚开始秋娃总会低着头,匆匆走开。在一场高烧之后,秋娃整个变了一个人,见到人总是溜着墙根走,还会有男孩子见了秋娃喊叫:秋娃,吃了吗?每当这时,秋娃总是捂着脑袋,缩着脖子,怯怯的说:“你们别打我,我再都不说了”。</p><p class="ql-block">可怜的秋娃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就因为这么一句不合场合的问候语 ,不但失去了疼她爱她的父亲,也由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傻女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