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清明晚间,开车看着窗外十字路口时不时闪现的、那些遥祭逝去故人而燃起的一处处烟火和在晚风中凌乱的纸钱,我的心情难以平静,想着虽然自己无法回乡祭奠可也应该为逝去的父亲写点什么。近些年,故土亲情的文章写了不下数十万字,却从来没有正式的为父亲写过一篇文章,此时想起提笔了,已是阴阳两隔,心里更是五味杂陈的不知从何说起。</p><p class="ql-block"> 1948年那个凄冷的冬月父亲出生了,他是我奶奶在送子观音前祈祷了好几年后才有的。在父亲之前爷爷奶奶曾经有过一个女孩,但是在可以到处跑的时候,没能挺过解放前陕南那段饥饿困苦的岁月。如此算来父亲就是家里的老大,后面又陆续的有了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爷爷曾经在后山的白庵庙的私塾里念了好几年,算是家族里少有的秀才,深受汉阴沈氏家风传承影响的爷爷,知道读书的重要性,所以就按照沈氏族谱派行给父亲取名“继念”,寓意好好念书,寄托了家族和爷爷的殷切期望。</p> <p class="ql-block"> 儿时的父亲体弱,三天两头的生病,最厉害的一次是腰腹部位得了要命“蛇盘疮”,红色的疮斑大片大片的围着腰间长了多半圈,期间还密密麻麻的布满了米粒大小白色的斑点,疼痒难耐,去了县医院都治不好。双乳铺最有名望的老中医邹大先生和我们沈家是世交,无奈之下出手用上了土方子。据我爷爷说一个阴雨天午后,邹大先生在我家老宅的檐沟后的竹园边抓了三只硕大的癞蛤蟆,麻利的剥了皮,就着我婆婆土灶前的木火炭烘烤片刻,而后将热腾腾的整张癞蛤蟆皮敷在了我父亲的腰腹上。邹大先生见我父亲鼓着鼻泡哭闹不止,就拿起开方子的毛笔,在我父亲睡觉的木架床头煞有介事的画了一只鸟雀。父亲见状止住了哭闹,怯怯地问画一只雀雀干啥?邹大先生笑嘻嘻的打趣说等小雀雀把你身上的白米米吃完了,自然也就好了!说来也怪,期间邹大先生只换了两三回癞蛤蟆皮和黑乎乎的一些药膏,不出半月竟然真的好了。</p> <p class="ql-block"> 或许是从小受沈氏家训潜移默化的影响吧,父亲虽然启蒙上学比较晚,但是学习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在双乳小学毕业后就顺利的在蒲溪区上了中学。在蒲溪中学上学期间,无论是建教室打胡基的劳动课,还是在各项活动比赛都名列前茅,所以父亲也因为自身的优秀成为了蒲溪中学66届的第一批共青团员,成为家族中子侄辈们学习的好榜样。</p><p class="ql-block"> 此时的蒲溪中学通过十年艰苦的初创建设已经颇具规模,正是全校师生学习风气正盛的时期,可惜文化大革命扑天盖地而来。所有学生几乎不上课都成了红卫兵,整天游行发传单,学生自发组织到全国各地大串联。一九六六年的深秋时节,听闻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全国各地的红卫兵,父亲作为蒲溪中学的团支部书记也带着一支不到二十人的队伍,高举着红旗胸前挂着毛主席像章浩浩荡荡的步行出发去首都北京。由于队伍里有年龄小身体弱的,甚至还有几名女同学,导致行进速度缓慢,翻越秦岭到西安就走了多半个月,期间还有两个被突然出现的羚牛吓得摔伤的同学直接半路上被劝返了。父亲出生在农村干农活出身,也是大家的主心骨,拿着学校开的证明信,无论到哪个城市,不管是工厂,还是乡镇机关,疯狂的人们都无条件的极端热情的接待,吃饭住店都不要钱。一路走,一路还不停的和当地的红卫兵一起搞串联活动。等开开心心的到了北京已经是一九六七年的元旦,在天安门广场苦苦等待了一个月,也没有等到被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的那个激动人心时刻。六七年春节,看看等待无望,再加上北京的初春也确实够冷,父亲只得带着一行雄赳赳而来的队伍心灰意冷的回了汉阴。</p> <p class="ql-block"> 回到蒲溪中学其实已经停课,光闹革命。红卫兵所到之处都可以“横冲直撞”,他们搞 “火烧”、“揪斗”、“游街”;城镇边上的农民哪里还有心思种地也跟着成了两大派,也闹起了革命。蒲溪中学的那些红卫兵三五成群的搞起了许多战斗队,刚开始是批斗老师,后来又批斗校长。终于有一天,一帮校外人也冲进了蒲溪中学,和红卫兵动手,不但砸毁了学校,还对老师大打出手。那天晚上爷爷和父亲偷偷翻过蒲溪中学倒塌的墙头,用架子车把受伤的张蓓蕾和寿好伦两位老师救出来,藏到双乳五队我家老屋的地窖里。我家老屋在双乳铺后湾,紧挨着后山,有一片竹园,比较隐蔽,我爷爷在乡邻里颇有威信,基本上没有人来找麻烦。张蓓蕾和寿好伦老师伤好后,家里又备些干粮将两位老师悄悄送走。在前前后后几个月时间里,包括蒲溪中学的卢跃长、马建国及谢克鼎等十多位老师,都来过我家老屋躲避武斗。爷爷为了招待养伤和躲避灾祸的蒲溪中学老师,先后在生产队借了两百多斤储备粮,这笔账直到七零年我出生还没有还完。</p> <p class="ql-block"> 蒲溪中学彻底停课后,父亲就回家务农挣工分。后来,双乳小学复课,父亲又到小学干了一阵代课老师。这一时期的父亲是最开心的日子,教书管教学生比较严厉,多年以后,很多乡里领教过父亲“厉害”的学生,都印象深刻。</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九年时年21岁的父亲把我母亲迎娶进门成了家,也就是在这一年父亲辞去了代理教师工作去了阳安铁路工地,成了中铁第一工程局的一名铁路工人。自此,父亲与家人开启了长达25年的聚少离多的生活,连我和妹妹出生都没有在母亲身边陪伴。唯有给我取乳名“阳安”纪念他在修筑阳安铁路,在城固五堵门工地山上盛开的梅花给妹妹取名“峰梅”以示思念之情。父亲先后参与了阳安线、石德线、梅七线、大秦线和西延线的建设,期间多次获得优秀职工奖励,也在单位入了党。我年少时也和铁路结了缘,我六岁身体不好父亲就把我带在身边,在石德铁路施工单位方便就医。唐山大地震的时候,父亲单位负责支援救灾,在采购站岗位的父亲整天在外出差,我就乖乖的一个人呆在帐篷里面看图识字,晚上盯着灯泡不敢睡觉。也是那一年毛主席逝世,我也跟随父亲单位的叔叔阿姨门去了天安门广场参加吊唁活动,见证了撼天动地的悲怆时刻。</p> <p class="ql-block"> 儿时的我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在腊月末坐在堂屋的门墩上,眼巴巴望着门前远处的绿皮火车经过。母亲对我说父亲就要坐那列火车回来了,没有电话,没有准确的归期,我只能等待再等待。总是在某一个夜里被父亲抚摸弄醒,感受到了父亲手心里的温暖,我总是莫名的兴奋无以言表,依偎在父亲身边久久的不愿睡去。幸福的时间总是很短暂,正月刚过几天父亲就带着简单的行囊走了,我恋恋不舍的追出好远,最终还是绿皮火车带走了父亲,消失在我朦胧的眼里。</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在我四岁的时候,依山而建的百年老宅遭遇了泥石流,没有剩下一间房,所幸人员没有伤亡。是父亲在单位四处借钱赶回了老家,帮家里建立长三间一厦屋的一院干打垒瓦屋。而我的母亲也是在建房的时候每天挑土上墙,累的落下了一身伤病困扰至今。新房建好以后接着又帮家里给二叔娶亲成了家,可刚刚成家不到一年的二婶嫌弃我母亲带着年幼的我和妹妹拖累大家,只有母亲一个人在生产队挣工分,吃闲饭的多,就撺掇二叔闹分家。爷爷奶奶无奈,只得在那个寒冷的秋天把我们一家分开另过。分家的时候,我们没有分到粮食,口粮是找同宗家族大伯家借的,连吃饭碗都是母亲临时从街上买了四个搪瓷碗,那四个极具纪念意义的搪瓷碗虽然破旧,但至今仍在家使用。而最让父母亲寒心的是父亲借钱修的瓦房,只给分了一间,把所有的债务都分给了父亲。奶奶说房子留给二叔和小叔,父亲能赚工资,能还得起债!而爷爷则是坐在一旁吧嗒吧嗒的抽旱烟,自始至终都没有言语。母亲为此还和奶奶大吵了一架,最后还是父亲劝回了母亲,那天已经懂事的我看到父亲的眼里始终噙着泪。</p> <p class="ql-block"> 分家另过后两年,奶奶病逝,是父亲出钱办丧事安葬,之后父亲又把爷爷接到了单位小住了三个月,爷爷也是在那一段时间里知道了一个当铁路工人父亲的生活不易。我十二岁那一年,病了半年的爷爷也到弥留之际,我看见坐在圈椅上的爷爷紧紧攥着父亲的手,眼里有千般怜惜和万般不舍,最后还是咽气在父亲怀里被父亲合上了眼。</p><p class="ql-block"> 土地分到户后,勤劳的母亲在家里种地带着我和妹妹,粮食年年丰收,加上父亲工资也涨了,没有两年就还清了所有债务,又加盖了三间瓦房,家里日子越来越好。</p> <p class="ql-block"> 一九九一年的东莞冬天很是温暖,我收到了父亲一封简短的信,让我到延安他们项目地来一趟。拗不过父亲,我只得千里迢迢的到了延安南边的二十里铺。原来是中铁一局准备通过内部考核,招一批本单位子弟合同工,说两三年后就可以转成端铁饭碗的正式工。很多单位工人子弟都蜂拥而至,尤其是像我这样户口在农村的,都想通过招工进央企单位吃商品粮。那一次也是我和父亲争执最激烈的一次,父亲说凭我的文化水平在铁路单位肯定可以干出一番事业的,说我在广东东莞打工现在工资虽然高一点但肯定不是长久之计;还不惜发动同在一个单位的家族长者一起规劝我。可已经习惯了东莞外资企业工作的我,无论怎么劝说都不为所动,甚至有好几天都不和父亲说话。最终,无比失落的父亲还是把我送上了南下的列车。自此,我和父亲一个在北方,一个在南方,都只能通过书信联络,只有在春节的时候才都回到老家见上一面,正月一过就又各奔东西。</p> <p class="ql-block"> 一九九四年父亲来信说他退休了,我不禁一愣,心想才四十六岁的父亲怎么这么早就退休了?之后又释然了,毕竟父亲为国家的铁路建设劳累了25年,再说他们铁路建设单位也确实辛苦,基本上都在山区条件艰苦的地方;再说我和妹妹都不在家,退休了能和母亲团聚在一起也挺好。直到年底回家,说及父亲退休的事,父亲淡淡的说是因为单位搞体制改革,再说老了也干不动了想回家陪陪你母亲,末了还灿灿的开心一笑。这时正在给父亲准备泡脚热水的母亲,把父亲的裤管卷起来,指着父亲失去了脚趾的脚,悲戚的对我说差一点命都没有了,脚趾头没了残疾了,走路都不稳当了,单位还能要?!那一刻我心里一阵悸痛一阵自责,父亲在来信中从来没有提他受伤的事,说的最多就是关心我要按时吃饭把身体搞好,不要像他一样得老胃病;鼓励我好好工作学习,要上进争取入党。受伤后没有让单位告诉家里人,直到出院,准备病退了母亲才知道。</p> <p class="ql-block"> 退休后的父亲把家从老宅那边搬到了蒲溪镇国道边,开了两三年商店。千禧年的时候恰逢G316扩建,我出钱让父亲把四间瓦房拆掉,花了差不多二十万元修了四层楼,期间父亲也把自己攒的三万退休金拿出来赞助了我。</p><p class="ql-block"> 之后的二十多年,父亲和母亲就一直住在蒲溪,期间还帮我把我年幼的儿子从八个月养到五岁,把外甥女养到十多岁。而我常年漂泊在外,只有在每一年的春节才能够短暂团聚,当父亲看着我的儿女们一天天长大,都有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脸上浮现的是无比欣喜和满满的幸福。我在一旁默默看着父亲,才发现原来精神干练的父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也是白发稀疏的在渐渐消瘦,慢慢老去。</p> <p class="ql-block"> 前年开始,有肺结核病史的父亲,心脏也不太好,又伴有间歇性老年痴呆,身体越来越差,加上脚伤不便几乎没有走出过家门。去年下半年开始父亲已经不能生活自理,也不认人了,大部分时间就在床上躺着,身体日渐消瘦,最终没有熬过去年的寒冬。</p> <p class="ql-block"> 当我从天津赶回老家,父亲已经躺在他自己准备好的棺材里。看着骨瘦如柴、没有一点血色的父亲,我没有痛哭,只是心底一阵阵揪心的疼。这就是我平凡的父亲,对社会做出了应有的贡献,换来了一身伤病,却没有听到他一句怨言,有的只是作为筑路人对艰苦生活的眷念和对这份工作的自豪。这就是我平凡父亲,对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及儿女,只有默默隐忍担当和润物无声的付出。多想对父亲说一声来不及说的抱歉,请原谅我儿时的顽皮,年幼的无知和成年后的顶撞。也感谢他给了我生命,抚养我成长;回想他每一次朴实的深爱,都体现在他看似不经意的行动中,都能让我心灵触动。</p> <p class="ql-block"> 父亲土葬在了他和母亲当年付出了一切的老宅房后,右侧就我爷爷奶奶的坟冢。父亲生前好几年就选好了这个地方,并且提前做好了砖混结构的土葬墓室,栽种了好几棵松树。我想父亲之所以这样做,是知道自己早晚有这么一天,可以为我们做儿女的减少很多负担,也可以长久的陪伴在他的父母身旁。</p> <p class="ql-block"> 父亲生前也是有遗憾的,他说自己修了一辈子铁路,心里想着什么时候门前的铁路能够跑高铁了,他就要坐一回高铁从西安到安康。那是他曾经穿山越岭、岁岁年年回家的路,我深知这一天应该不会太遥远,可惜他没有等到那一天。就像歌曲里唱的一样,天堂一定很美,一路有闪烁的星辰相伴;我想父亲此去也会一路流光溢彩、一路繁星闪烁、一路吉祥安康!</p><p class="ql-block"> 我深信天堂一定很美。</p><p class="ql-block"> ------值此清明之际,仅以此文祭献给我远去天堂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2025年4月6日</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作者简介】:沈渭清(沈兰天), 陕西汉阴沈氏十五世孙。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世界汉语文学作家协会一级作家、一级诗人。九十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有小说《我土我民》、《遥祭月河》等,在各纸媒及平台刊发小说、诗歌及散文近千篇(首)。作品入选《中国最美爱情诗选》、《当代优秀华文文学作品选》、《当代人气作家获奖作品选》、《当代华语作家获奖作品文集》,曾获长江中下游五省一市优秀奖作品奖﹑三秦文学征文优秀奖、首届“书林杯”征文优秀奖、首届“母爱如水 父爱如山”征文大赛一等奖、首届《才子》杯文学作品大赛优秀奖、第五届中外诗歌散文邀请赛一等奖。</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