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已来

红云

（一）

“嘚嘚嘚——嘚嘚嘚——”一阵优雅的脚步声在城西这栋老式花园洋房的楼梯间得体地响着，轻轻敲打着午后的宁静。脚步声引得楼下正在散步的亦来投来好奇的目光，这该死的惊鸿一瞥。这位穿着红色长裙的年轻女人并没有回头，她拎着银色皮箱在第二层202号门前停了下来。

八十六岁的秦老师刚吃完邻居阿姨上门为她做的热汤面，正乐呵呵地握住遥控板和墙上影壁里的大儿子通越洋视频电话。大儿子在一家高科技公司上班，虽工作繁忙，仍每隔两三天都会打来电话问候他的母亲，差不多已成定律。这天中午母子俩聊了会儿各自的趣事儿，又聊到秦老师居家养老的话题。

关于这个话题，在秦老师刚退休时就态度鲜明地和孩子们声明：老两口将来老得哪儿也去不了时也绝不去养老院，她说那是等死的地方——她无法想象当她卧床不起、缠绵病榻、生活无法自理时在陌生的地方绝望等死。老伴儿也坚决附和她的声明。这也打破孩子们最初为二老设想的养老方案。不过这几年秦老师独自在家养老也并不如意，性格倔强的她已气走了好几个照看她的中年陪护。

她曾是校园里那个青春洋溢、风华正茂、秀外慧中的知识新女性；曾是热爱社交仪态万方的文学院女教授；她是那么热爱生命、醉心文学、热爱生活。她也曾坐在镜前挑出几丝刚长出的白发黯然神伤——“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精彩的人生被硬生生截成几段，而如今岁月的年轮已无情地让她坐在轮椅上被人推来推去，常常和她的心意南辕北辙，心里面的苦无人诉说，慢慢地竟有些抑郁了。

近几年她的记忆力就像被一匹撞入暗夜的野马，踏碎了美好的大片绿色，只剩几点黯淡的光亮忽明忽暗。她越来越沉默寡言，脾气却越来越大，医生诊断她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好在这也止住了抑郁的蔓延。她坐在轮椅上一会儿陷入沉思一会儿又无端地发脾气，照看她的阿姨千方百计想投其所好，各种献殷勤，她却坚起一道铜墙铁壁把她们都拒之心门外，没有人能真正走进她心里，阿姨们都受不了她的怪脾气，表示无法伺候这个怪婆婆。前段时间她竟然莫名地念叨起魏来——一个她十年未见的可爱的人。她大声呼喊：魏来，你在哪里呀？什么时候才回来呀？身旁的人问她魏来是谁，她沉默一会儿：谁是魏来？她就这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地打发着时间。

她喜欢有人来串门，她原本就喜欢热闹，遇上投缘的人她就像个话痨没完没了，聊起天来就像当年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妙语连珠，逻辑性还极强，可这样的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前几天当大儿子告诉她将有一个她思念已久的人去陪伴她，并让她猜猜是谁，她努力地在她萎缩的大脑里搜寻，末了只徒然地摇了摇头。儿子这会儿又聊起这个人来，想唤醒她的记忆。几声清脆的敲门声传来。

她笨拙地转过轮椅边滑动到门边嘟囔着：“是谁呀？大清早的。”

“妈妈您刚吃过午餐。”儿子笑着摇摇头。

“是我——魏来——”门外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回答。

秦老师疑惑着回头望向儿子。

“开门吧，陪伴你的人应该到了。”大儿子笑着对她说。

得到影壁里大儿子肯定的回答，秦老师打开了大门，魏来拎着她的大箱子站立在门前。

“你好，魏来，请进！请进——”她略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张温柔没有敌意的笑脸，就笑眯眯地迎进了这位叫魏来的客人。

魏来放下行礼箱小心地扶起老人坐到沙发上。

“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秦老师扶住金丝眼镜微蹙眉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漂亮的女子。

“这就是您常念叨的魏来呀。”影壁上大儿子提醒她。

她望着魏来努力推开记忆的大门。

“是我呀，亲爱的妈妈，您把我忘了吗？”魏来蹲下身来双手抚住秦老师的膝盖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真的是你吗？魏来，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呀？”秦老师有些模糊的记忆在慢慢苏醒。

“你还是这么年轻漂亮。”

“妈妈您也还是这么有气质。” 魏来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为什么这么多年你都不回来看我呀？他们说你在一直在国外学习。”她顿了一下，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

“我是支持你的，可你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回来呀？”

“魏来也一直想着您，这不就来看您了吗？”魏来有些敷衍地回应着，她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秦老师身体微微颤抖着，眼里泛着泪光追问着魏来，又紧紧握住魏来的手，嗔怪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才入春就穿裙子，不乖不乖。

自打魏来进门开始，秦老师的眼神也亮开了，她喜欢魏来穿的红裙子，她喜欢红色，她自己的身上就一直穿着一件贴身绣花的红衣裳。

魏来的一举一动牵引着秦老师的眼睛——从头顶到脚尖，从裙子边到头发丝，从眼睫毛到鼻翼尖，记忆中的魏来在她眼前越来越清晰。秦老师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欢，不时擦着不听话的眼泪。魏来倒是风清云淡，一脸曾经沧海的沉静。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最好的搭档。”

“搭档？我们是搭档？”秦老师不解地看着魏来。

“嗯，最好的搭档，最好的朋友，最亲爱的妈妈。”魏来甜蜜地靠在妈妈身边补充道，转身在沙发上坐下来给秦老师一边削苹果一边笑眯眯地看着秦老师。

“好——好——我们要做永远不离不弃的搭档和朋友，合作愉快！”秦老师幽默地收住了眼泪，用她整齐的假牙脆脆地咬了一口苹果，她看着魏来，这下她放心了，银白的发丝也打着卷儿欢蹦着，像个小孩子，她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擦着溅到脸上的果汁，母女俩哈哈大笑。

（二）

其实魏来既不是客人，也不是秦老师亲生的女儿，她是秦老师领养的女儿，在一所大医院里当护士长，人美心善。秦老师刚退休那年因腿摔伤在这家医院住了一个月，正是魏来全程悉心照料才痊愈的，秦老师心仪她温柔而细致的照顾和陪伴——每日为她端水递药，耐心按摩双腿、擦拭身体，性情也温柔，说话轻言细语，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那个时候秦老师就悄悄寻思着：将来当我们老得走不动的时候，若是有魏来能陪我俩养老就好了，仨儿子在国外估计是靠不住的。大儿子因为父亲是家里的独子——千山万水来到中国留学，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已难得回到故乡照看老人。于是老人就接大孙子去了加拿大念中学，大孙子假期常常去陪伴爷爷奶奶。几年后，秦老师的两个小儿子想念哥哥，说服心疼的母亲去了国外上大学，并长久地居住了下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秦老师和爱人曾去看望一所孤儿院的孩子，为国外友人领养孩子去了解情况。那些失落人间的天使们可爱的模样曾让他们心如刀割，刚做母亲的秦老师更是受不了孩子们无助的眼神而暗暗落泪。在那群天使里一个漂亮的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吸引了他们的目光——她一手拿一张白纸一手拿着腊笔，扑闪着楚楚可怜的大眼睛站在那儿，望着他们。

她小心翼翼地问：“阿姨，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小女孩清晰地描述着她的问题：“老师今天教我们画画，布置了作业让我们想一个未来的样子并画下来。”

“阿姨，我有未来吗？”

秦老师鼻子一酸蹲下身来安慰她：“当然，你当然有未来，美好的未来等着你呢。”

那个下午他们陪着小小的她用彩色腊笔一起描画了一个炫丽多姿的未来。小女孩开心得不得了，她拿着那张画蹦蹦跳跳地跑来跑去，给每个人看她的杰作：我有未来了，我有未来了——

每个人都看着她笑，快乐着她的快乐。于是，他们决定领养她，随先生姓，取名：魏来。

魏来于是就成了秦老师家的第二个孩子，她从小品学兼优，大学里又学的临床护理专业，毕业后就在本市一家大医院上班，几年后她在本院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生伴侣，并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老两口一有头疼脑热都去她医院找她。

特别是在十年前那场席卷全球的新型病毒笼罩全城时，秦老师和老伴双双入住医院，幸有魏来和一群年轻医疗战士夜以继日地帮他们度过了难关。从此秦老师再也离不开这个侄女，逢人就自夸有个好女儿，比亲生的还亲，有什么好吃的就打电话让她过来，全然忘了国外自己那三个优秀的儿子和媳妇。

没过多久，突然有一天，魏来从医院打来电话告知他们：她和丈夫将立即随紧急组建的医疗团队要被派往国外，他们担心之余只能表示大力支持她的工作，依依不舍地遥望他们飞越太平洋。再后来听他们的同事说：他们又被派往另一个国家进修去了。近十来年秦老师再没见到魏来，音信也全无，秦老师曾经有一丝不快：终究不是自己的孩子，留不住她的心，随她去吧。渐渐淡忘了这个曾经的女儿，只是偶尔想起来，骂一回又想一阵，她心里终究是放不下魏来。

今天缘份使然，终于把她给盼回来了，可不能让她又跑得无影无踪。

“你的手好凉，冷不冷啊？”秦老师一个劲儿地追问着魏来：“这些年你去哪里了呀，妈妈好想你。”

“我不会离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了。”魏来对她抿嘴一笑又打住了话题，额头的流海半掩着她沉默的眼眸，她好像不愿再提过往。秦老师只能打住好奇心，心里想：往后日子长着呢，等我慢慢来审问你。

魏来这次是真的不走了，因为接下来的年年岁岁，她将有一个特殊任务——照顾好这个八十六岁老人的起居。

（三）

秦老师是一位退休二十几年的大学历史系教授，但她更喜欢别人尊称她：秦老师。秦老师出生书香门第，家族几代人致力于灵魂工程——为人师，为人传道授业解惑是他们家几辈人毕生追求的幸福事业。

老伴儿魏教授和秦老师既是大学同学，工作后又是同一所大学里的教授，他们长达近五十年的跨国姻缘让无数人羡慕不已。秦老师前半生一边专注于学术一边尽力照顾一家大小，没能好好享受生活，退休后她忙着过起了精致的晚年生活。她爱好很多——喜欢绘画、喜欢音乐、喜欢摄影，她的作品是家里最美的装饰。魏来就是她的忠实粉丝，常常驻足她的新画作前流连忘返，秦老师自然也会满足粉丝送几幅画儿给她，魏来每回得到妈妈的画作开心得就像个孩子。

秦老师平日里还练练书法、打打太极，每天都过得充实满足。她气质佳形象好，刚退休那几年还加入老年模特班——高挑的身材着一袭旗袍在舞台上信步走来，气质拿捏得稳稳当当，一如年轻时的神韵，老伴也迷恋地看着她一边拍手一边笑，她永远是他手心里的温柔。

遗憾的是白头偕老五十多年的老伴儿在七年前撒手人寰，这让她的生活少了一半欢喜，添了一半孤寂。近几年秦老师记忆力减退得厉害，就像一台内存超载的电脑，再也装不下那么多的酸甜苦辣，渐渐地人也辨不清谁谁了。她只记得老伴儿和她的仨儿子，脑海里隐隐约约还记得那个不知去向的养女。

在刚得知母亲健康状况不妙的时候，分布在世界各地的仨儿子和仨媳妇纷纷热情洋溢地向她发出邀请函，却都被她一一回绝了，秦老师的理由很简单也很中式——异国他乡虽好，却不便我叶落归根！于是在客厅空出一壁用作和儿孙们见面的可视影壁，视频电话时影大音大，沟通毫无障碍——她只需按一下遥控器即可满足她对儿女们全部的想念。每当笑靥如花的儿孙们全部出现在影壁上为她送上生日祝福，是秦老师最快乐的节日。尤其大儿子家的女儿小嘴儿最甜，每次奶奶、奶奶叫个不停，情真意切地呼唤奶奶去加拿大，那一刻她真的有飘洋过海去团聚的冲动——好好抱抱并亲亲她这个可爱的大外孙女，她一直很喜欢女儿，偏偏生了仨儿子。

平日里儿孙们轮番的问候，让她暂时忘了孤独。可叹岁岁年年人不同，一向傲娇的秦老师也不得不向岁月妥协——她腿上的旧疾频繁造访，以至越来越不听使唤，看样子是要准备罢工，这让她行动很是不便。于是乎孩子们私下一合计共同推荐了魏来——这个最贴合老人家心意的女儿。孩子们和母亲一通越洋视频，大洋彼岸那头的秦老师也同意了，于是就有了开头的一幕。

（四）

春分一过，天色亮得就早一些，乍暖还寒的温度让人情愿在被窝里多呆会儿。秦老师醒来有一阵了，她没有叫魏来，她不想一睁眼就让那一堆苦药扰了兴致，而是赖在床上想着今天穿什么衣服、看什么书。在她神志清朗的时候，总喜欢这么慵懒地躺着听窗外清脆的鸟鸣，想像着鸟儿们开完会又振翅高飞去觅食，她会一直在这里等倦鸟们觅食还巢。

客厅流淌着舒缓的音乐，门轻轻被推开了。

“早上好，亲爱的妈妈，您睡得好吗？”魏来端着一杯温开水和氯沙坦钾进来。

“好——好——”秦老师很满足地又打了个呵欠，笑眯眯地看向魏来。

自从魏来进了这个家，家里就有了朝气，有了生机，秦老师脸上也有了笑容，怪脾气也没有了用武之地。她像个小孩子一样乖乖地听从魏来的各种建议，生怕气走了她。

魏来扶着秦老师起床坐上轮椅去了卫生间，给她用温开水漱了口、喝了水；测量血压、吃了降压药；接着帮她仔仔细细一番梳洗。秦老师望着圆镜里的自己，整理好头发，神清气爽地来到客厅，听着悠悠的曲子，她有些兴奋，眼里也透出光亮。

“魏来，我跟你讲哦，我最喜欢这首《兰花草》了，婉转悠扬的旋律让人心旷神怡，箫声余音绕梁真叫人欲罢不能，太美了。六十多年前，我和他就是在校园联欢会舞台上他弹钢琴我吹竹箫共同演奏的这首曲子，中西合璧的演出赢得掌声一片，我们就这样相爱了。”秦老师略顿了一下，竟露出一丝羞涩。这个浪漫的爱情故事，从前魏来听过很多遍。

她又继续娓娓道来：“他是加拿大留学生，地质系的。走过千山万水，他也爱上中国历史，喜欢三国里的蜀中大将魏延，于是取了个中文名：魏将。”秦老师浅浅一笑，幽远的眼神仿佛回到了那些年。

“有一回他从秦岭给我带回一株兰草，每日细心浇灌、修剪。每年春天淡淡的幽香伴着我穿越历史走廊，这感觉好极了。”这段故事情节魏来也是知道的。

秦老师坐在餐桌前面相熙怡微微一笑：“你看，那株兰草还是那么青丝绿叶，和当初一模一样。他走了，其他的花都送了邻居们，你知道我不太会伺弄花草，只留下了这盆兰草。”

魏来顺着秦老师的手望向阳台上唯一的一盆花，纤细的兰草在微风里轻轻摇曳着，就像秦老师头上孤独飘摇的银丝。

早餐非常的丰盛——一小杯牛奶、一小块蟹壳黄、一半块咸鸭蛋、一朵西兰花、一小盏麦片粥、一颗圣女果。

“亲爱的妈妈，您喜欢这些食物吗？”魏来垂手立在桌旁。

“都是我爱吃的，特别是蟹壳黄是我最喜欢的，你是真懂我，谢谢你，魏来。”秦老师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物。她歪着头俏皮地对着魏来比了个心，魏来也冲秦老师努了一下她的樱桃小嘴，又展露出八颗牙式的笑容。

影璧上大儿子在加拿大的夜晚发来问候：“妈妈，早上好呀，您的早餐合您胃口吗？”

“挺好的，我很满意，以前她忙工作都没尝过她做的菜，没想到她的厨艺也这么好呐。”说完转头看着魏来笑。

大儿子也满意地笑了，对魏来连声道谢：“谢谢你！辛苦了，辛苦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魏来欠身礼让。

一次秦老师突发奇想地问魏来：“我记得你有一个女儿”

“我的女儿？”

“我想起来了，我还抱过她，软绵绵的小娃娃，眼睛大大的，和你小时候一样漂亮。”秦老师自顾回想着那些快乐。

“你这个妈妈常常忙得顾不上回家抱抱她，她只有在姥姥姥爷家里哭哭啼啼地叫着。

“妈妈——妈妈——”秦老师尖声尖气地学小孩子哭。

魏来“扑噗”一笑，再不语从前，跟她回忆从前，她总显得有些木讷。秦老师第一次显出有点不开心的样子，她心里想：魏来你怎么变了，到底在外面经历了什么让你变得少言寡语，我问一句你才答一句。

一缕阳光照进房间，魏来陪着秦老师到阳台上又欣赏了一回她的兰花，叶下羞涩的淡绿色小花朵独自芬芳着，熬是教人怜爱。清风徐来庭院里很是安静，魏来给秦老师拿上那件红黑格子的披风披在她肩上，推着她到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看院中风景——能开紫色花朵的木槿，蓬勃着枝叶的黄桶树，娇俏可爱的白雏菊……

逢着院子里的同龄老人，自然地凑到一起聊天——有的坐在轮椅上，有的拄杖坐在长椅上，自由自在地说着家长里短，回忆着那些他们过去了很多年的旧事。魏来不懂他们的欢乐，只笑眯眯地一会儿看这个开心地说话，一会儿听那个轻轻地叹息。她又见到她的新朋友——亦来，一个帅气的小伙子，他也推着一个老大爷过来加入这个夕阳小团体畅聊了起来。两个年轻人看着老人们就像大人看小孩一样细致有加。他们俩也一见如故，眼神互送，相谈甚欢，一边聊着未来一边照顾着各自的老人，别样的岁月静好。

（五）

一年后的春天，挂钟敲响十二整点，秦老师家的午餐也上桌了——一小罐粟子炖鸡汤、一小碗米饭、一小碟嫩笋肉片、一小盘香椿炒鸡蛋。秦老师用她满口的假牙嚼得香香脆脆有滋有味，笑眯眯地对魏来伸出了大拇指。饭后，魏来收拾了碗筷又拿出百忧解递给秦老师，示意她服下。

影壁上跳出二儿子和小儿子哈哈大笑的声音。 小儿子从英国发来问候：“妈妈，下午好呀！午餐合您胃口吗？”

两家人今天聚会显得很兴奋，不等秦老师回答，二儿子又问：“你喜欢魏来吗？她的脾气还是那么温柔吗？”

“好——好——她的脾气一直都很温和。”秦老师在餐桌旁一叠声地回答儿子们的问题。

魏来也凑过来和这两个洋气的弟弟打招呼：“Good afternoon！”

“很高兴认识你！魏来，辛苦你了！”

秦老师 滑着轮椅过来叮嘱道：“你们要照顾好孩子们，别让孩子们学坏。”

秦老师一脸幸福地对儿子们说：“我，你们就不用担心，有魏来，我会好好的。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出门千万注意安全。”

“嗯嗯——”俩儿子忙答应着，电话那头又传来一阵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和一屋子人愉快交谈的声音。

午间小憩后，魏来在书柜里抽出那本泛黄的线装《史记》，小心翼翼地打开朗声读着，秦老师爱极这文学味极浓的史家之绝唱。年轻时她和他共同研读过，这套书是她送给他的。她靠在摇椅上细细地听着，思古探幽的思绪飘向时空隧道的另一头。她一边听，一边给魏来解说着历史，就像当初在课堂上讲课一样侃侃而谈，魏来则不时停下来颔首静听。

午后阳光极好，她又叫魏来翻出雕花檀木小箱子里的几本老相册，好让尘封的记忆在阳光里透透气，以免让回忆生出霉味儿。她戴上老花眼镜，一边细细地欣赏，一边快乐地回忆着，又一遍遍叹息着。

她突然问魏来：“我有未来吗？”

“未来你有魏来就够了。”魏来狡黠地一笑，关于未来，她可真没这心思去深想。

秦老师一直一直说着她过去的故事，想不起来的魏来也帮她想起来了。

半晌秦老师问魏来：“你有家吗？你有爱人吗？我希望你都有。”

“听妈妈的话趁年轻早早成个家。”她又犯糊涂了。

“不说这个，亲爱的妈妈，我的眼里心里只有你！”魏来俏皮地回答道，还不忘献殷勤——她起身从花瓶里取出一朵玫瑰来放在秦老师的手心，“送你一朵玫瑰花。”

“调皮。”秦老师戳了一下她软软的鼻子，又叹了口气。

晚餐很简单——一小杯绿豆粥、一小碟青菜、一小盘豆腐乳。秦老师一直很喜欢这样素简的饮食。

一弯新月挂在夜空，兰草悄悄吐露着芳香，浸润在月光里愈发纤巧可人。秦阿姨已在窗前赏月良久，有些乏了。

魏来帮老人洗漱完后，关上窗户并拉上了窗帘。老人连着打了几个哈欠：“我也该睡了。”

魏来也显出疲态，给秦老师道了“晚安。”刚出卧室门口，她就跌倒了。

“魏来——魏来——。”秦老师吓得手足无措，挣扎着从床上滑到地上想去扶起魏来。

“妈妈别担心，亦来已为我远程续电中！”魏来淡定地说。

“你说什么呢？”秦老师有些不解地问魏来。

“亲爱的妈妈刚才我头晕了一会儿，让您操心了，这会儿好了，放心吧。”她扶起秦老师上了床又慢慢走进属于她的小房间。

（六）

这年冬天，城里罕见地飘起了细雪。

魏来穿着大红毛衣，撸起袖子在阳台上清洗沾了污物的床单。秦老师裹着厚厚的棉衣披着羊毛披肩，隔窗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沉思。秦老师欣慰地喃喃自语：“当初真是没有白疼这个丫头，妈妈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幸得有你来陪我。”

秦老师转动轮椅到阳台上看魏来从洗衣桶里拿出床单来晾晒，低头看见垃圾桶旁躺着一个揉搓得皱巴巴的有色纸团，她好奇地拿起来，展开一看，惊呼了起来“魏来！你看！”

“这是我保管了几十年的，父母年轻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照片呀，哎——”为争这张照片的保管权，当年她没少和兄弟姐妹们据理力争。秦老师抖着手抚摸着那张模糊泛黄的照片，照片一经揉搓早已看不清人样。

“魏来你怎么能这样？从前我给你讲过这张照片的故事呀。” 秦老师气的脸色发白，身体直哆嗦，几滴老泪落在照片上。

“我以为这只是一张掉在地上的废纸片，对不起——对不起——”魏来一叠声道歉。

一转身在玄关重重地撞了一下，发出刺耳的金属声，“哐啷”一声，玄关上的花瓶也掉地上摔个粉碎。秦老师第一次觉得眼前的魏来是如此的鲁莽而陌生。

（七）

两年后，暮春，夜里，春雷滚滚，大雨滂沱……魏来紧紧握住半夜里醒来瑟瑟发抖的秦老师的手，老人嗫嚅着双唇惊恐又含混不清地想说什么。

秦老师定了定神才哭着说：“我…我梦见他受伤了，一块大石头砸断了他的腿！”秦老师痛苦地瞪大眼睛。

“别怕，那是梦，只是梦。”魏来抱住她安抚着她。

半晌她望向门外继续忧伤地说：“他是想去摘崖上的那株兰草！……那么高的悬崖，我跟他说不要了，他就是不听…拉着一根枯藤就往上爬……眼看着一块巨石滚落下来……”秦老师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我想跑去拉他，怎么也迈不动腿……他拖着腿挣扎着站起来把兰花递过来了……我总也够不上……他失望地转身走了，一步一回头，一路滴着血，回头向我招手，我追呀追呀，一团白雾遮住了他，他不见了……我找啊…找啊…”秦老师呜咽着，眼里布满了红血丝，浑浊的泪水肆意横流，像泥石流冲毁了满脸沟壑的脸。

“亲爱的妈妈，别怕，别怕，你还会再见到他的，快去梦里，去梦里。”魏来把秦老师搂在怀里，轻言细语地安慰着秦老师。

她在魏来的怀里翕动双唇：“好…好…我是要去见他了…”

晨光熹微，雨停了，窗外却是雾茫茫的一片，几声鸟鸣飞过。魏来缓步来到床边轻唤：“亲爱的妈妈，您睡得好吗？”

秦老师没有回答魏来，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她是怎样收起眼泪再想到从前的美好才让她微笑着告别人间的呢，魏来不得而知。

“永别了，亲爱的妈妈，永远的朋友。”魏来的眼角没有一滴眼泪。

秦老师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的是：她的养女魏来其实早已在十年前永远地离开了深爱她的养母。当那场大瘟疫席卷全球时，全院上下召集出征非州的医疗战士，魏来和丈夫双双报名出征，不料在那场大瘟疫中他们双双献出了年轻的生命。那时正值秦老师的老伴身患重病奄奄一息，魏来的同事们不忍把她的噩耗告诉老人。院方辗转联系上秦老师的大儿子。年幼的孩子后来也被送往国外，秦老师的大儿子收养了孩子——视频电话里那个深得秦老师喜爱的孙女。

三年前当秦老师脑海里浮现出魏来的音容笑貌，并一遍遍地呼喊着“魏来——魏来——”。兄弟仨就决定借助高科技复制出一个秦老师记忆里的十年前的魏来，让她来到秦老师身边照顾她，让母女俩再续前缘。

魏来把秦老师的手轻轻放进被子里，把她红衣裳的衣领掖进毛衣领里，把她凌乱的白发梳理整齐，末了才用娟布盖在那张安祥的脸上。魏来转身出门拔打了120电话。

“十年前你为救几十名危重病人奋战一线，不幸身染病毒而亡，光荣献身医疗事业！致敬人类——魏来！”魏来望着镜中的自己肃然起敬，已不似先前模样。

魏来机械地走到客厅影壁前，精准地按下了连通秦老师仨儿子的网络按键，告知一切。影壁里人影绰绰，哭声一片。

“我的工作已结束，等待主人的新任务！”她快速地发出这条信息。一转身望见阳台那盆兰花草在春风中摇曳，那朵兰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凋谢，耷拉着斜躺在兰草上没有了生机。

此刻她手腕上电子屏不断闪烁着，是亦来的信息：那位耄耋老人已在三天前去世，我正在一家医院为一名高龄产妇接生，需要你的应援。然后……我们一起去看海……”

“未来已来——”魏来喃喃自语着。

“嘚嘚嘚——嘚嘚嘚——”魏来拎着箱子下了楼，消失在城西花园的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