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风在吼马在叫，只是黄河不见了

贵丁

. 　　中国几千年，唯有我们这一代人完整经历了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再又到信息文明的快速递进的过程。 而对这一过程有着最直接感受的，莫过于一个特殊群体——知青。从城市到农村再又回到城市的经历，使之品味人生与社会，有别于他人和书本。 　　 中国有一条著名的“鸿沟”，公元前二百年，项羽与刘邦在此约定，“以鸿沟为界，中分天下”。 鸿沟原为战国时期的魏国开凿，后来逐渐被开挖成中原的一条大河，并以元代工部尚书“贾鲁”的名字更名为“贾鲁河”。河的起点在郑州北部黄河南岸的花园口附近，顺水而下80公里，就是我插队下乡的村庄，村庄就在河东岸。 从鸿沟算起，贾鲁河已有近2400岁的高龄。两千多年前的古河道在上世纪中叶再又演绎了中国的另一个历史典故，一场由“人祸”造成的世纪惨案——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淞沪会战后日军由东向西大举进犯，攻占徐州，逼近河南省会开封。1938年6月9日，国民政府炸开黄河花园口，企望以洪水阻止日军西进，再沿平汉线向南进攻武汉。 　　黄河破堤后，滔滔黄河水首当其冲涌入其门下的贾鲁河，涨破河道向东南方向奔涌，淹没豫、皖、苏3省44县，造成了近3万平方公里的“黄泛区”。洪水最后涌入淮河，夺淮入海。据史料记载，洪水致使黄泛区内人口减半，灾民溺亡、饿毙和因涝疫而亡者当以百万人计，逾千万人流离失所，四百万人背井离乡。而“以水代兵”阻止日军西进的计划也并没有达成预期的效用。 我插队村庄的许多老者都是解放后从陕西重又返乡的，还有人留在了关中地区，被贬称为“河南担子”。我们插队时，村里召开忆苦思甜大会，登台忆苦者讲的全是1938年逃难的事情，一根扁担一头挑着娃娃，一头挑着存粮，沿陇海铁路艰难西行，人流如蚁，饿殍遍野，痛骂“老日”和“老蒋”成为当地老农民们一生的话题。 村里好几位老人在和我聊天时都曾说过同样的情形：当年的黄河水并不是滔天大浪冲过来的，而是无声无息漫过来的，最开始只是些指头粗细的水流一点一点往前拱，渐渐变成涓涓细流，再往后就有了些水洼，眼瞅着水位越来越高，水面越来越大，村里人纳闷，好长时间都没下雨了，哪来的这么大的水呢？还有老者说睡了一夜，天明醒来下床，一脚踩在水里，凉哇哇以为是在做梦……直到几天后大水漫到房梁上了，才有消息传来说，是日本人把黄河大堤炸开了—— 　　炸开黄河大堤，究竟是日本人干的还是蒋介石干的？以后的几十年一直为此争执不休，直到蒋去世后才有台湾老兵站出来指证：确实是国民党军队干的，蒋介石亲自下令，国军第20集团军新8师师长蒋在真率队秘密执行，挖了两天没挖开，最后用炸药炸开…… 近年来大陆有不少为蒋介石洗地、翻案的发声。这些人应该先去问问豫、皖、苏3省44县黄泛区的人民，看他们答应不答应。 近年来还有一个网传，说是黄河决口后大水漫灌黄泛区，国民政府跑掉了，日本人来到河南，济粮救民，深得民心，以致当地人竟要领着鬼子去打国军云云…… 　　去年我回插队村庄时，问村里的老人是否有此事？老人们听了很愤怒，说哪有这事儿？他们告诉我，就在蒋介石扒开黄河大堤的前不久，听到日本军队就要打过来的消息，村里人都躲出去了，几天后饥渴难当，就有人先回村了，大都是老人和妇女儿童。谁知日本兵随后就进到离咱村14里的芦墓张村，进村后见人就杀，男人用枪射死，女人和小孩用刺刀挑死，杀了126人，是全村人口的一半还多，房子也被烧光了。“日本人造了天大的罪孽！这个仇是要记几辈子的，哪还会给他们带路去打中国军队？说这话的人该掌嘴！” 芦墓张村，插队下乡时我去过，见到村边有一个很大的公墓，墓碑上篆刻：中华民国二十七年岁次戍寅八月上泣立。 　　一同入伍的尉氏县战友们，提起日本军队在当地的罪孽，那是咬牙切齿的恨。在越南战场上他们对我说，和越南人打仗，前世无仇，难下狠手，要是换了在“东边”打仗，他妈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黄河决口长达9年，直到抗战结束两年后的1947年，国民政府封堵决口，黄河才又回归故道中。八年抗战，风在吼马在叫，只是黄河不见了，黄河中下游河道仰面朝天晒了9年太阳。 相传这9年间，从花园口至入海口1300里宽展的河道上种满了庄稼，面积广阔，土肥水俱佳，成为一条高产粮带，以致战后封堵黄河决口时，解放区要求收成之后再封，国民政府却不管不顾就封了。“百十万担待收的粮食没于水中”，国共为此发生了争执。 黄河决口9年间，滔滔黄水把100多亿吨泥沙冲进黄泛区，造成巨大的生态灾难，裹挟泥沙的洪流在长约400公里、最宽处约80公里的黄泛区内横向翻滚，今天在东边冲荡起一片沙丘，明天又把西边的凹地填满淤泥，致使不大方圆内土质亦不相同，耕作环境被重新洗牌。 　　我插队下乡的尉氏县，城北、城西皆为贫脊沙地，而城东、城南却是良田万顷。我插队的村庄位于城东10里处，四围全是累死牛的“胶泥地”，种粮的高产田，而中间又有一窝百余亩罕见的“香灰地”，土壤呈灰白色，细腻如粉黛，种啥都疯长，被村民视若心头肉。 以前我一直以为这里是黄河流域，因为村庄距黄河的直线距离也就40来公里。但后来听一位乡村教师讲，这里属于淮河流域，他说你家房檐滴下的雨水最后流到哪条河里，你就属于哪个流域，住在黄河边，未必就是黄河流域，国家地理概念统称为黄淮流域。 　　村边的贾鲁河已不像抗战时期那么宽阔浩荡，站在河边你看不出当年的滔滔大势，看不出这曾经是替代黄河奔流9年的河道，河堤向里收窄，堤内是黄而不污的水道，堤外是高耸绵长的杨柳林带，林带之外一马平川，方圆百余里不见山川丘陵，但一年四季都在变换着容貌。 这是一片十分“原生态”的村落群，纯粹的第一产业区。每年春上，麦苗升发，形成一面铺天盖地的绿毯。几场春雨后，麦垅间套种的油菜渐渐超出麦苗的高度，油菜花彷佛在聆听着老天的指令，几天之内齐齐开放，一望无际的黄色花海要比江西婺源星星点点的油菜花开，壮阔一万八千倍。 　　收割了油菜，麦株开始拔节疯长，又把黄色花海幡然改换成绿色的海洋。到了5月底，只消几个晴日，绿海又变成金色的海洋，麦浪随风翻卷，气势恢宏，麦浪的金与天空的蓝，向前延伸成平直无垠的地平线，给人以天下粮仓的豪迈感。 　　还在麦株抽穗时，精于耕作的农民就用一根打通关节的尖头竹竿把玉米种子播在了麦垅里，或是把裹着“老娘土”的棉花苗坐进麦垅间。等收割了麦子，田野已见茵茵的绿叶，只要水肥跟得上，这些能吃能干的夏秋作物转眼间就会变成密不透风的青纱帐，将盛夏的绿野打理成高低错落的块状：高的是玉米高粱，往下是棉花芝麻，再往下是黄豆花生，趴在地上的是红薯藤蔓。 　　秋分前后，农作物次第成熟，绿色的原野渐渐演绎成浅黄、深黄、黄褐、红褐等不同的色泽。登高望去，天地之间仿佛铺上了许多五彩缤纷的巨毯，让人感叹地球之美，人类伟哉！ 每成熟一拨秋粮，收割后的土地会有短暂的休闲，一年当中只有这些日子里，土地回归倒地球表面的本来面目，一切又重新归零。 　　时至寒露与霜降，全部的耕地都会被施上农家肥并被深耕、打垄、耩上麦种。在深秋霜露的浸润下，麦苗渐渐钻出地面，再往后就是白雪皑皑的冬季了，冬小麦在雪下盘根蓄势，等待着来年春日的生发，再演一轮绚丽壮美的四季丰华。 我90年代初到广州后，最不理解的就是珠江三角洲大片待开发的闲置的土地。这里本来就人多地少，粮不自给，耕地反而撂荒不种，任由野草疯长。说起来，倒腾一台电视机的利润就比一亩农田全年的收成还要高，农村、农业和农民，竟是如此低贱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