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地方,少小想离开,老了想回来。离开时多么决绝,想回时就多么强烈。那就是老家。我的老家位于黄岭之南,“寿水”之北。南有寿水清波、羊头积雪;北有寿星传奇、二郎神担山神话。那里安息着最亲我的奶奶、我最爱的奶妈、我最崇拜的父亲、我最感恩的大伯和我二十一代先人,存放着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初的全部记忆和离开家乡后的全部牵挂。 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太安。老家之美,美在其形:日出如凤之展翅,朝霞不及其艳;日落如龙之安卧,余晖难掩其威。老家之美,美在其势:西北三里,拐个弯,“故城夕照”中的贺鲁城(一说赫连城)屹立两千余年;往东八里,上一道坡,“艾商”发源地之宗艾古镇,续写繁荣一千五百多年;西南三里,三代帝师、大清朝首席军机大臣祁寯藻的故里平舒,共享龙门景致;东北十余里,桑叶飘香,书写着桑窊村古老的记忆。老家之美,美在其韵:韵在其表,更在其里,尽管志书鲜有记录,然得“名村古镇”环侍,终是仁者福地。 县志上说,平舒、太安本为一村,名曰“太平”,后“析”为两村,一曰平舒,一曰太安。想来平舒地势平坦,无沟无梁,故为平舒。而太安东高西阔,沟深墚高,河湾错杂,土地肥沃,人们和泰安康,故为太安。 据说,凤起之地必有龙升。我们村本来是能出皇帝和皇后的。可惜,每年四月十一太安“通桥赶会” 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惊动了老天爷。老天爷认为生活富足而安逸的太安村,根本不需要龙凤们加持。就动了中止“投龙放凤”的念头。适逢村里出了一对儿“妆龙扮凤”的名角,恰好给了“恨人穷、怨人富”的老天爷借口。“假龙假凤”也是龙凤。不违反规制。直接就把定好的名额给取消了,并要求广而告之。传话的是个歪嘴神仙,说地肥水美的太安种地就好,无须觊觎其他。因此历史上太安村没能出什么大官。如若不然,讲故事的人说,“卧龙起凤”的太安,就不是“一门五进士,三代四翰林”的平舒可比的了。足见老家人的平和与幽默。 村里有三条街。一条是西街,一条是南街,一条是南头街。西街上有一戏台,戏台之东叫东头,戏台之西叫西头。据说这个戏台建筑典雅,曾被附近的“东郭义”村仿建。泉子沟穿村而过,沟东为西街和南街,两街相靠,北为西街,南为南街。南头西平东洼,“洼处”又名圪洞儿。 村里有很多庙。村南有泰山庙,村北有龙王庙,村西有真武庙,村东有三官庙,村东南有关帝庙、观音堂,村东北有清泰寺,村西北有小庙儿。南街上的东端有菩萨庙。供三清,供法王,供药师,供菩萨,供关公,供龙王……敬天祭祖、感馈山河,尊师重道、安忠守义。 村里沟、墚、湾、垴众多。墚有大东墚,垴有神堂垴,沟有黄家沟、神堂沟、东沟儿,坪有大南坪、小南坪,湾有漫鱼儿、南河儿、闫家湾、顺道湾、小园湾、大湾儿、寺湾儿、面阳湾… 村里有河叫太安河。有两条支流。一支经“漫鱼儿”、面羊湾,过“泉子沟”,汇入太安河;一支于龙王庙、清泰寺之东,经圪洞儿,汇入太安河。太安河在泰山庙前休整后,走西南,过平舒,直入龙门河。 村中央有个大堡子,叫永安堡。堡内正北建有气势恢宏的吕祖庙,供奉着八仙之一的吕洞宾。堡子是用来躲兵、防鞑子的。直到现在,还有人家在吃小米饭前,先盛一匙留置,从第二匙开始,再盛给自己。说是要留给鞑子,以免其生气,祸害家人。堡前有口小井,水位很高。据说那里的水又甜又好喝。扁担不下肩,桶不离扁担,弯腰可舀。 村里有三座戏台。一座建在西街中段,就是被东郭义村仿建的那座。台柱上镌刻着村里赵氏十八代祖赵汝儆撰写的对联:“绘四千年物色多少奇观廿四史,传五万里人情分明俗说十三经”。一座建在村中央的桥儿上,永安堡正南,是村里的主戏台。两座戏台的对面都建有寝宫。桥儿上的寝宫里供奉着“老灶爷爷”的神龛。每年四月十一,声名远播的“通桥赶会”就在这里举行。“四月四双凤山,四月十一下太安”成了一种盛大的习俗。还有一座戏台建在南头圪洞儿。据说修得最早,也修得最小。但就是这个最小的戏台,培育出了一位享誉晋中的小旦演员,被人们称为“满天星”、“万盏灯”。但我感觉她不是那个惹恼了老天爷的凤。对于戏曲的喜好应该是这里的一种民风。寿阳人口口相传的“杯杯的唢呐某某人的鼓”里的“杯杯”就是太安人。“老灶爷戳架”是四月十一太安庙会的高潮部分,太安秧歌是否参与其中我不清楚,但太安秧歌很有名,我是敢肯定的。 村里有三座阁,一座建在村东北,叫“新阁儿”,是通往宗艾的门户;一座建在村南,叫“木阁儿”,奶妈在那里放过哨;一座建在南街上,南街上的人出村,必经此阁。阁旁有五道庙守护,传说人死后舍不得离村,就把魂儿寄存在庙里。 有句民谚这样说:“平舒太安秕谷嘴,要吃好米野狐岭”。指的其实是我们村的地形地貌。在我们村的西北向有两座山。传说这两座山是当年二郎神用鞋担来的,一只鞋里一座山。走到“黄岭”地段,碰见一妇人早起倒尿盆。封建迷信十足的二郎神本就觉得晦气,偏偏那妇人看见二郎神把山放鞋里担着,就打趣道:“呀呀呀!这是哪里来的愣头青,好好的鞋不穿,担着两鞋钵子土做甚?”二郎神一生气,就把两鞋钵子土倒在地上。地上的土见风就长,一鞋钵子土长成了牛金山,一鞋钵子土长成了圣佛山。两山之间(二郎神站着的地方)就留下个壑(豁)口。每当秋季来临,冷风便从这里长驱直入,虽有大小东岢阻挡,怎奈太安东高西阔,西来容易,却无法东去,对太安的农作物成熟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好在太安沃野千顷,又有太安河绕村而过。那西来的冷风还是没能撼动我们村“米粮川”和“刮金板”的地位。有民谚为证:“太安好地何其多?四大湾、小园的,东西南坡碾槽的。” 不过话说回来,黄岭壑(豁)也方便了我们村走向阳曲、盂县。当年姑父卖锅盖粜粮就是走的这条道。让全家大大小小九口人的日子过得让人羡慕。 出生八十天后,直到上五年级,我一直生活在村里。奶奶住在南头,奶妈(三姑)住在西头,老姨住在南街。南头、西头一天跑好几趟,偶尔也去南街老姨家。去西头看奶妈回来累了,奶奶就垫一块花手绢儿,坐在泉子沟河畔上,让我枕着她的腿休息。更多的时候,我会跑到“南庙(泰山庙)”脚下的太安河捞鱼,看大哥哥们跳水游泳。也会缩着脖子,探头探脑地向空阔的堡子里张望。或者到面阳湾来几个“狗刨”,或者在“南庙”的废墟里翻拣几块红砖黄瓦。 成家以前,总是习惯在村里过年。成家后,因为有奶妈、姑父和大爷在,也要年年回去。也会到小南坪奶奶的坟上看看。后来,奶妈、姑父和大爷不在了,就回得少了。奶妈、姑父和大爷在时,我并没有太在意那坍塌的庙宇和戏台是不是还留有废墟,没有坍塌的庙宇和戏台是不是已经倒掉,只知道村子外围盖了很多新屋。 随着上坟的频次越来越高,我越来越怀旧。记忆中唯一留存的桥儿上的戏台早已被拆掉,曾经做为学校的清泰寺早已破败得不成模样,“清泰寺”那口能发出“妈…妈…”呼唤音的大钟也被卖掉,小庙儿后头的“爷礼葬”早已没有了踪影,偌大的堡子片瓦不存…… 再然后,上坟的路越来越难走。蹑足之处尽是深坑和煤碴。悚然惊觉:开在太安河河畔的煤矿,把我的村子毁了。河不见了,地塌陷了,房子和路倾斜了,整个村子都脏了。幸运的是先人们的坟包还在,我还有个下跪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村里说要拆迁了。我突然想起,“刘家巷廊”还存留着我的启蒙时光,清泰寺里还回荡着我的书声朗朗,南头街还涌动着我和小伙们打闹时的记忆,西街上还飘逸着我藏在肚兜里的果香。脏是脏些,毕竟村子里的房子还在。睹“屋”思人,还有念想。 前几天回村,一切都变了。整个村庄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墓场。埋葬了两千年来生长在这个村里的文明,埋葬了我寄存在这里的完整的或破碎的时光。对于我来说,一个把家安在城里的人,尤其是一个继承的房屋早已坍塌了的城里人,不舍的只是过往的记忆,放不下的只是坟茔里的先人。而那些坚守在村里的、不愿拆迁的人们,不舍的是地,放不下的是家。那是他们的根,是他们生活的依仗。恍惚中,那些空空荡荡中依然挺立的院落和房屋,林林总总,如剑,如碑。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离开土地,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去城里生活,也不是所有的人可以借助现代交通工具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回来种地,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儿女可以投靠。也不是所有的人能站在高处,放下对这个村子的念想。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村人,他们的眼里除了土地,再也放不下其他。 我想那些不愿拆迁的人们,不是舍弃不了这片土地下的煤,不是不想让渡这片土地下的光和热。也不是不想要“大把”的钱,只是不想因为“大把”的钱,出卖这块土地的魂和世世代代安在这里的家。于是,那些拆迁了又不愿意离开的人们,便选择在邻近的村购房置屋,只是想离村近一点,再近一点。 我不知道村里的土地还能不能种。那些靠种地为生、住到城里的人,等除去购房款后所剩无几的“拆迁款”花完后,该怎么办?而我这个流落在外乡的人,死后又该葬于何处?我那二十一代先人的魂,又该在何处安放? 拆迁已成定局。同意拆迁的人,不能说就有觉悟,不同意拆迁的人,也不能说就没有格局。这是一种与土地纠缠的情感,是一种对于家的认同的执念,是一种与内心相背的牺牲,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放弃。我们提倡“舍小家为大家”,但忽略了“无家可归”背后的残酷。毕竟“背井离乡”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轻松面对。惟愿先人们保佑:给那些依靠土地生存的原太安人沃野千顷。不要让地下的煤,成为这个已有两千年历史的村庄的原罪。 我或许是首批同意拆迁的人。不只是我对拆迁完全理解,还因为我的生存不依靠这片土地。即便如此,面对大部已拆迁的村庄,我还是满心凄凉,难掩其悲。一个有着两千年历史、生养并埋葬了我二十一代先人的村子,就这样被一座成立于2000年、注册资本不足650万元的煤矿给埋了。值么? 根,没了。 文中部分图片和资料来源于《太安村赵氏宗谱》,谨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