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随想

穿心莲

江南，香樟树特别多。

到了春天，新叶萌出时，老叶也开始凋零了。春风过处，无边落木萧萧，像极深秋气象！

这是江南独有的景观。

春色之中饱含秋意，打破了我在故乡形成的固有认知。一般落叶乔木都是深秋落叶，春天萌发新芽。新陈代谢，简单明了，刀断水洗，绝无拖泥带水。

江南不同，主打的就是纠缠不清。下个雨是淅淅沥沥，缠缠绵绵，藕己断丝还连，叫什么梅子黄时雨；说个话也是吴侬软语，连吵架听起来也像是月光小夜曲，甜死你没商量。你说这叫什么事呢？

过去常说“一叶落而知秋”，面对江南大大小小的香樟树，这话还有准头吗？

当然，时间永是流驶，万物自有活法，造化并不管你是是非非。

在香樟树沙沙的落叶声中，上巳节悄然而过，清明节衔枚赶来。时光匆匆，白驹过隙。昨天还是青丝满头，今日已然黄发飘飘。难怪古人总是悲秋伤春呢。

一边是凋零，一边是新生，来者何以面对，去者情何以堪？香樟树是一位哲人，还是一个巫师？面对此时此景，你会有何联想，有何感触，有何启悟？

不过，这己经无关紧要了。生活在节奏超快的时代，每个人都是一辆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的跑车，来不及细细欣赏一掠而过的路边景色，就如卓别林电影《摩登时代》里在工厂流水线上拧螺丝的查理一样，哪里还有时间去从从容容地悲秋伤春？！

从某种意义上说，伤春悲秋也是一种奢侈，需要有慢节奏的生活状态。譬如古人参加科考或者外放做官，你就是紧赶慢赶，花在路上的时间往往也是要以月甚至年来计算的。这时的生活节奏是无论如何也快不起来的。

“山一程，水一程”（纳兰性德《长相思》），“念去去千里烟波”（柳永《雨霖铃》），“何处是归程"（李白《菩萨蛮》）？这一路上你有大把的时间用来伤春悲秋，更不要说“浊酒一杯家万里”（范仲淹《渔家傲》），滞留他乡了。“知他今宵宿在那里？有梦也难寻觅”（《西厢记》）啊，“会面安可知”（《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

怎么办？想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 《夜雨寄北》）；望呗，“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

要是放在今天，即使相隔天涯，视频可以秒达，无须“凭君传语报平安”；汽车、高铁、飞机，随时侍候，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这时候，你还有多少闲暇去悲秋伤春呢？

生活在科技进步、不愁稻粱、交通发达、通信便捷的今天，我们无疑是幸运的。离愁别绪虽然有，毕竟不像古人那般多那般深那般重那般无奈了。但万物都有两面，走向极端就未必是好事了。

人不是机器，快固不可少，慢也不宜缺。

一味强调快，成了陀螺，自以为一日看尽长安花，其实错过了许多风景的细节。一味强调慢，成了蜗牛，当你还在五岳的山脚下踱步时，人家已经从黄山归来了，同样会失去许多观赏的机缘。

可见，快慢结合，不失中庸，方才是健康的生活状态。“李白斗酒诗百篇”可谓快矣，但“长安市上酒家眠”不就慢下来了吗？

古人在快中求慢方面是很花了一番心思的。有许多节日、节气就仿佛是专门为调节生活节奏而设立的。春节、中秋就不用说了，直到今天也还是人们放松身心、品味生活、感受亲情、沉淀思想的良辰吉时。重阳节、上巳节、清明节等等，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重阳节是作为秋季丰收祭祀活动而设立的。

我们知道，在农耕时代，收和种都是忙碌的快节奏生活。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慢不得。收获之后就不同了。庆祝啊，祭祀啊，娱乐啊，都是在找乐子，让生活放缓节奏。无论是登高祈福，还是赏菊饮酒，表现出来的都是一个“慢”字，在“慢”中去享受人生，感恩生活。

农历三月三日的上巳节，也是个集体找乐子的日子。

这一天，古人会祓禊祈福、临水洗浴、踏青游春。“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杜甫《丽人行》），你看这集体春游是不是盛况空前啊！文人雅士们还会举办曲水流觞之类的文化活动。晋人王羲之就曾记述过一次有名的“修禊”之事。一众文士“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一觞一咏，畅叙幽情。其《兰亭集序》还成了百世经典，千古流传。

清明节似乎有点特别。

一提起这个节日，人们马上便会想起杜牧的诗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老天爷也常常会来凑个热闹，连连绵绵地下起小雨，制造出一抹淡淡的忧伤氛围。这就给人造成了一种错觉：清明节便是祭祀的日子。

其实，这是误解。清明节既有慎终追远之意，也有踏青迎新之意。万物复苏，气清景明，正适合踏青郊游，解放身心啊。

古人的生活相对于今人来说，节奏本来就不快，但古人似乎在这种说不上快的生活里仍在追求着“慢”。仿佛要读透节候中的每一个细节，尝尽生活里的每一缕滋味。

于是，他们的气质就变得非常敏感，。“梅柳渡江春”这样一丝丝变化的物候都能感觉得出，“晴光转绿蘋”这般稍纵即逝的光影流动都能收于眼底。

敏感便细腻，细腻便多情，多情便伤春悲秋。

今天的我们当然不必伤春悲秋，但当你静下心来参省吾身时，会不会觉得自己的灵魂粗砺了，诗性流失了，对物候的感知迟钝了？也许只是一点点，但正是这一点点的流失，可能会使我们与“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禅意失之交臂，可能会使我们与“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的和谐难以融通。

今天，我们的旅行并不少见，每到了长假，都少不了堵车堵人的报道。但打卡了，拍照了，到此一游了，并不意味着我们在“慢”生活，并不意味着我们已经从大自然中汲取了生命的营养，精神的启迪。

今年春晚，王菲唱了一首歌叫《世界赠予我的》，好听，不仅好听。

“世界赠予我虫鸣 ，也赠予我雷霆；赠我弯弯一枚月，也赠予我晚星；赠我一场病，又慢慢痊愈摇风铃；赠我一场空，又渐渐填满真感情……”

世界赠予我们多多，“追一追 赶一赶”自然必要，但是不是也应该“借一缕时光，捧一片星空，停一停，等一等，别匆匆”？

人生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慢慢走，欣赏啊！

前日闲逛，不期中招，咽喉急性发炎，吊水两日方缓。孱弱如斯，不只少了诗性而已啊！

有感于此，涂鸦数行，权为本文收结吧。

落木萧萧春见老，

李白樱粉竞妖娆。

三风两雨莺慵语，

乍暖还寒燕恋巢。

未预踏青罹小恙，

敢怀骋马向云霄？

白头且忘轻狂事，

呼友流觞看江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