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絮语

种豆老农

图片：网络（感谢）

檐角铜铃在细雨中轻颤，惊落几串水珠。我望着玻璃幕墙外的雨丝，忽然想起老宅门楣下那盏褪色的走马灯。每年清明，奶奶总要踩着露水去祠堂换新灯纸，灯影里旋转的仕女仿佛活了过来，在烛光中翩然起舞。

“阿雪快些，露水要打湿鞋面了。”奶奶的呼唤裹着艾草香从雾气里飘来。我提着竹篮追上她佝偻的背影，木屐叩击青石板的节奏像一支古老的童谣。巷口的老槐树刚抽出新芽，叶片上的水珠簌簌落进我的脖颈，凉得我打了个激灵。

祠堂的木门推开时发出悠长的叹息。供桌上的锡制烛台积着去年的香灰，奶奶用帕子细细擦净，又从竹篮里取出新蒸的青团。“你爷爷最爱豆沙馅的。”她把青团摆成整齐的一列，指尖在晨光里泛着淡青色，那是常年揉艾草留下的痕迹。

山路上的映山红开得正艳，花瓣落在新培的坟土上，像是给爷爷的墓碑绣了条锦缎。奶奶跪在蒲团上烧纸钱，火光映得她鬓角的银发忽明忽暗。“老头子，给你捎些新衣裳。”她往火里添了叠锡箔，“今年雨水足，茶园收成好，等春茶上市给你寄些去。”

我蹲在旁边玩泥巴，看纸灰化作黑蝶掠过碑林。忽然有只蝴蝶停在我的指尖，翅膀上沾着朱砂色的纹路。“这是你爷爷变的。”奶奶笑着往我嘴里塞了颗薄荷糖，清凉的甜味混着艾草香在舌尖化开。那时的我不懂生死，只记得薄荷糖在齿间碎裂的脆响，和远处布谷鸟悠长的啼鸣。

城市公墓的大理石台阶泛着冷光，父亲把无人机悬停在奶奶墓碑上方。“这样就能让海外的叔叔看到祭扫实况了。”他调试着平板电脑，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像串无声的咒语。我摸出兜里的青团，艾草香被消毒水气味冲淡，变得若有若无。

“奶奶会喜欢这个吗？”我指着电子香烛问。父亲沉默片刻，“她当年总说，心意到了就好。”雨滴打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鼓点。穿西装的年轻人抱着鲜花匆匆走过，皮鞋踩过水洼溅起细碎的霓虹。远处传来无人机螺旋桨的轰鸣，惊飞了檐角避雨的灰鸽。

暮色中的老巷像幅褪色的水墨画。青苔从砖缝里探出头来，在潮湿的空气里舒展叶片。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门轴转动的声音惊起梁上的尘埃。堂屋的神龛还在，褪色的“天地君亲师”牌位前摆着半碗冷饭，那是奶奶去世前一晚留下的。

衣柜深处藏着个蓝布包裹，打开时飘出淡淡的樟脑丸气息。褪色的蓝布衫叠得整整齐齐，袖口还留着没拆完的线头。夹层里掉出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奶奶穿着对襟衫站在茶园里，手里捧着刚采的明前茶。背后的青山云雾缭绕，仿佛能听见山涧溪水的叮咚。

“姑娘要青团吗？”沙哑的嗓音惊破寂静。我转身看见老妇人挎着竹篮站在巷口，竹篾缝隙里溢出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轮廓。“自家做的，艾草是后山采的。”她掀开蓝布盖头，青团上的竹叶纹路清晰可见，像是用春天的脉络编织而成。

咬破软糯的外皮，豆沙馅混着艾草的清苦在口腔里绽放。记忆突然被这抹熟悉的味道撕开缺口：奶奶在灶台前揉面团的背影，蒸汽氤氲中泛着水光的竹蒸笼，还有她哼唱的采茶小调，在晨光里轻轻摇晃。

走出巷口时，雨停了。天际浮着青灰色的云，月亮从云隙间漏下清辉。手机突然震动，家族群里弹出父亲发的视频：无人机掠过整齐的墓碑方阵，最后停在奶奶的墓碑前。电子烛火在晚风中明明灭灭，像极了老宅走马灯里旋转的光影。

远处传来悠扬的笛声，断断续续的旋律裹着潮湿的空气。我循声望去，路灯下站着个穿校服的少年，手指在竖笛孔上跳跃。曲终时他抬头望了望月亮，转身消失在街角。笛声余韵里，我忽然听见记忆深处的木屐声，嗒嗒地叩击着青石板路，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黎明时分，我带着新采的艾草回到老宅。露水在艾叶上凝成水晶，折射出七彩光晕。灶台上的竹蒸笼还在，只是竹篾间的缝隙已被岁月磨得温润。当第一缕晨光爬上窗棂时，厨房里又飘起了熟悉的清香，恍惚间看见奶奶正用竹筷翻动青团，蒸汽模糊了她的银发。

无人机在陵园上空盘旋，电子香烛在墓碑前闪烁。我把新蒸的青团摆在供桌上，艾草香与电子檀香在晨雾中交融。父亲的无人机突然降低高度，镜头对准了墓碑前的青团。视频传到家族群时，海外的叔叔发来条语音：“这抹绿，和妈妈当年放在爸爸坟前的一样。”

山风掠过碑林，带来远处茶园的清香。我望着无人机传回的画面，看见奶奶的墓碑在晨光中静静矗立，碑前的青团像块温润的翡翠，在电子烛火的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就像艾草的清香会穿透时空，在每个清明的晨雾里，轻轻叩响记忆的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