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看

史忠平

　　大约是在前年，一位老乡打来电话，嘱我写一下庄浪方言中的“受看”，但时间已过两载，仍未动笔。不过，这两个字时常在脑中浮现，似乎在催促我似的。

“受看”二字，估计很多地方都会讲的，从字面上看，首先是被看，能经受得起看，进一步讲，便是值得一看、耐看。

在我的印象里，庄浪人所说的“受看”主要出现在四个语境：

第一是居住环境“受看”。农村人是讲究风水的，每个村子都依山而坐，每家的院落都有相对统一的布局，每户的房屋也都遵循着传统的样式。屋顶有“人字坡顶”和“半人字坡顶”，前者多为上房，后者多为厦房和厨房。无论“人字坡顶”还是“半人字坡顶”，屋脊越高，人字坡的坡度就越陡，越利水，但同时在视觉上就越怪异。比如“半人字坡顶”的房俗称“掘屁股房”，如果屋脊很高，坡度越陡，则“屁股”掘的越高，也就越难看。于是，村民们和过往的客人们都会指着那座屁股掘的老高的房子说，这是谁家的房子，不“受看”。相反，如果房屋结构比例和谐，则人人都说“受看”。毫无疑问，“受看”的房子，看着悦目，住着舒心，所谓家和万事兴，或许也有这“受看”的房子的功劳。

　　第二是人“受看”。说一个人“受看”，首先还是从外表着眼，比如活泼可爱的小孩子，英俊潇洒的小伙子，身量苗条的小姑娘，体格风骚的小媳妇，都会让人觉得很“受看”。其次是说一个人的衣服“受看”，比如，同一个人，穿这身衣服就“受看”，而穿另一身衣服就不“受看”。漂亮的、身材好的人，穿什么衣服都“受看”，五大三粗，面容丑陋的人穿什么都不“受看”。庄稼人常年与土打交道，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反而自自然然，自自在在，怎么看都“受看”，但如果遇上庄重的事务，身着西服，打扮起来，则自己别扭的连路都走不好了，别人见了，也连连说不“受看”。当然，也有些人，长相并不漂亮，但却“受看”，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气质使然，或者就是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所说的“漂亮”与“悦人”的区别吧！

　　第三是剧中人“受看”。我小时候，人们都爱看戏，每年七月、正月，都会唱大戏。台下的戏迷大多都是懂行的，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讲起剧情来头头是道。戏迷对一部戏的欣赏首先是从品评演员的装扮开始的，脸谱画的不干净，衣服穿的不精干，都会让人感到不“受看”。尤其是旦角演员，青衣的扮相是否庄重素雅，花旦的扮相是否活泼俏皮，武旦的扮相是否英姿飒爽，老旦的扮相是否慈祥善良，这都是判断其是否“受看”的标准。接下来，再看演员的表演，如果功架台步稳健，做打流畅，则被直呼“受看”而迎来喝彩。可见，戏迷眼中的“受看”主要有扮相和表演两个方面。

　　第四是字画“受看”。庄浪也是书画之乡，老百姓喜欢字画绝不亚于通渭。正因为喜欢，所以乐于字画的鉴赏和品评。去过庄浪的人应该都知道，几乎每家每户的房子里都挂有字画。而生长在庄浪的人更清楚，几乎每家的字画都被欣赏和点评过。不过，这种点评往往是在邻居们互相串门，亲戚们往来探望的时候进行的。这似乎是一件在平常不过的事，但就是在这样的日常闲聊中，透露出庄浪人的书画审美观。一幅字或一幅画，如果能让大多人觉得“受看”，就说明它具备了某种美的元素，至少具有迎合大众审美的因子。时间久了，大家就会推选出心目中的“名家”，而人们之所以喜欢“名家”的字画，就是因为“名家”的字画更“受看”。

　　除了以上四种情况外，“受看”也会用于更为广泛的场合，比如一头毛驴，身躯四肢比例协调，毛色乌黑亮丽，一只公鸡，羽毛华美，身姿矫健，这些也都可以用“受看”来形容。

总之，“受看”二字，对于看着而言，是欣赏的、挑剔的、带有批判性的。对于被看者而言，就是被欣赏、被挑剔、接受批判的。如果被看者能经得起欣赏、挑剔和批判，那就是“受看”，如果能经得起反复的、长时间的欣赏、挑剔和批判，那就是非常“受看”，值得玩味和品读了。在被看者当中，如英俊漂亮的人，高大英武的毛驴，身穿花外衣的大公鸡，都是先天的，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但像舞台上的演员，墙上的字画，则都是人为的艺术，从艺者终其一生所追求者，无非观众眼中的“受看”二字。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就说明台下十年之功，只为台上一分钟的表演，而这一分钟的表演是否“受看”，又关乎每个艺人的艺术生命。

最后再回到老乡的电话嘱托上来，“受看”作为庄浪方言，说明它是老百姓的日常用语，很接地气。但如果要深究，则“受看”是人物品藻和艺术品评中最高级、最苛刻的字眼。可以说，“受看”是艺术作品的试金石，是艺术长河中大浪淘沙的筛子。还可以说，“受看”的弹性很大，视野很宽，胸怀很广，它适合于各个阶层，各艺术门类，各时间段。更应该说，“受看”一词，很低很低，很高很高！

2025年4月4日晚